第八章:
训练赛的胜利,如同在林小棠与四位选手之间那道无形的高墙上,凿开了一个仅供数据流通的、狭窄而坚固的孔洞。
Fly虽然依旧寡言,但再面对林小棠的“专项评估”时,那副“快点结束”的不耐烦底下,多了一层实质性的东西——他会针对训练赛中的某些细节操作,提出简短但尖锐的问题:“那个角度,对马超的戳枪突进也一样有效?如果对方用闪现改变身位呢?” 这不再是抗拒,而是将她视为一个可以切磋、验证的专业对象。林小棠会调出相应的模拟数据和历史对局片段,给出基于概率的解答。两人之间的空气,从纯粹的对抗,变成了某种生硬但高效的技术交流。
一诺则彻底将林小棠归为了“自己人”范畴,虽然他的方式依旧让人头疼。他开始在训练间隙,拿着自己的第一视角录像,跑到林小棠办公室门口“请教”:“姐姐你看我这波闪现是早了0.1秒还是晚了0.1秒?我觉得还能再极限一点!” 他的热情和信任毫无保留,像夏日正午的阳光,直射而灼热。
久诚的“双向观察”则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他不再递送诗句,而是开始与林小棠探讨一些训练赛中出现的、关于团队决策的博弈论模型,用他那种温和而精准的方式,不断试探她思维体系的边界,也让她隐约看到,这位“诗人”在浪漫表象下,那极其精密冷酷的胜负师内核。
而梦泪。
他与林小棠的“理性同盟”,因训练赛的验证而变得更加稳固和……深入。他们之间的对话,越来越多地发生在深夜,当整个基地陷入沉睡,只有服务器机箱和空调发出低微嗡鸣的时候。
通常是梦泪发来一条消息:“睡了么?关于下一场对‘龙吟’的战术模拟,第三套方案的胜率波动有点大,来看看。”
林小棠会回复“马上到”,然后带着充盈着咖啡因的清醒大脑和她的平板,走进那间仍然亮着灯的小型战术分析室。
此刻,便是又一个这样的深夜。
巨大的电子战术板上,密密麻麻的数据流和英雄图标交织成复杂的图谱。梦泪穿着简单的黑色T恤,站在屏幕前,眉头微锁,指尖在触控屏上滑动,调出一段段比赛录像。林小棠坐在旁边的电脑前,十指在键盘上飞快敲击,运行着实时模拟程序。
“龙吟的打野习惯在第二波野区刷新时,有67%的概率会尝试干扰我方蓝区,如果Fly这里选择激进换血,兵线前推,打野的支援路径就会被拉长至少三秒……”林小棠语速很快,屏幕上对应的路线图和数据随之亮起。
“三秒不够。”梦泪摇头,将一段录像放大,“他们的中单清线速度在这个版本被暗加强,能比久诚快大约零点五秒抵达。我们需要Fly做出一个‘疑似失误’的走位,把对方上单勾引得更深,或者……”他顿了顿,目光投向林小棠,“或者,让你的数据告诉我,在什么确切的时间点,Fly‘恰好’能用一个非关键技能打断对方上单的传送,而不影响他自己的对线节奏。这个时机,必须精准到秒,甚至帧。”
这是一个极其刁钻的要求,将战术执行细化到了极致的微观操作层面。
“需要至少分析对方上单过去五十场排位和训练赛的所有传送使用习惯,并结合当前版本河道视野的平均布置时间……”林小棠已经开始构建新的查询指令,眼神专注得发亮,“给我二十分钟。”
“嗯。”梦泪应了一声,没有离开,而是拖了把椅子在她斜后方坐下,安静地看着她屏幕上滚动的代码和瀑布般流下的数据。他没有打扰,只是在她偶尔因为某个数据异常而微微蹙眉,或是找到关键关联嘴角无意识上扬时,目光会在她侧脸停留片刻。
分析室里只剩下键盘敲击声、机器运行声,以及两人清浅的呼吸。窗外的月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地板上切割出一道道冷银色的光斑,与屏幕上幽蓝的数据光辉交织在一起。
这是一种奇特的静谧。没有男女之间的暧昧张力,只有两个顶尖头脑,为了同一个复杂目标而全力运转时产生的、高浓度的智力共鸣。像两台精密仪器在协同解码一道难题,频率接近,共振微弱却清晰。
二十分钟后,林小棠给出了答案:“游戏时间第4分17秒至第4分19秒之间,对方上单在此时间窗口使用传送且未被干扰的概率低于8%。Fly可以使用吕布的一技能附魔挥砍,攻击范围边缘恰好能波及传送法阵的东北角,造成0.1秒的僵直打断,且不影响他接下来的清线动作。具体坐标是……”
她报出一串精确的数字。
梦泪听完,没有立刻评价,而是闭上眼,手指在空气中虚点了几下,仿佛在脑中模拟了整个过程的每一个帧。几秒后,他睁开眼,眼底闪过一丝锐利的光:“可行。我会和Fly沟通这个‘任务’。”
问题解决,但两人都没有立刻离开的意思。一种高强度脑力协作后的、松弛而充实的疲惫感弥漫开来。
“你的数据模型,”梦泪忽然开口,声音在静夜里显得格外清晰,“会不会有一天,把这种深夜协作,也当成一种需要优化的‘团队互动样本’?”
林小棠敲击键盘的手指停了下来。她转过头,对上梦泪的目光。他的眼神平静,带着惯有的理性探究,但在这深夜的月光下,似乎又多了一点别的——那是同盟者之间,对彼此思维模式近乎本能的、持续的好奇与审视。
“理论上,一切可观测的互动都可被纳入模型。”林小棠谨慎地回答,同时大脑在飞快评估他这个问题的意图,“但目前,我们的协作以解决具体战术问题为目标,属于高价值、低干扰的‘纯净’工作互动,优先级低于对选手个体及团队公开互动的建模需求。”
“纯净。”梦泪重复了一遍这个词,嘴角似乎极轻微地弯了一下,说不清是赞同还是别的什么,“因为目标一致,规则清晰,没有不必要的变量。”
“是的。”林小棠点头。
“但‘共谋’,本身就是一个变量。”梦泪向后靠了靠,目光投向窗外被切割的月光,“为了团队胜利,我们一起算计对手,甚至……一定程度上,‘规划’队友的行为。”他指的是让Fly去执行那个精准的打断任务,“这和你最初那个‘恋爱KPI’的本质,有没有相似之处?都是通过设计和干预,去影响‘人’这个变量,达成预设目标。”
林小棠沉默了。这是一个她未曾从这个角度思考过的问题。她的模型将“战术共谋”与“情感实验”划分为截然不同的范畴,前者基于绝对理性的胜负逻辑,后者则涉及难以量化的情感领域。但梦泪的话,像一把薄而锋利的手术刀,划开了表象,指向了底层逻辑的某种同构性——都是对复杂系统的主动干预。
“目标不同,伦理边界不同,变量可控性不同。”她最终给出了一个基于差异的分析。
“但执行者的感受呢?”梦泪追问,目光转回她脸上,“Fly如果知道他的那次‘打断’是我们这样计算出来的,他会觉得被‘设计’了吗?这和他反感被‘恋爱KPI’设计,会不会是同一种感受的不同表现形式?”
这个问题更尖锐了。林小棠感到自己坚固的数据逻辑体系,在梦泪这种层层递进的、关乎本质的追问下,产生了轻微的震颤。她习惯于分析外部,而梦泪,正在将她自己也置于分析镜下。
“我……需要数据才能回答。”她罕见地出现了片刻的词汇匮乏,最终只能回归她的安全区。
梦泪看了她一会儿,没有再追问下去。他站起身,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脖颈:“很晚了,回去休息吧。模拟数据明天早餐前发我就可以。”
“好。”林小棠也保存数据,关闭设备。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分析室,走廊里声控灯随着脚步声依次亮起。在通往各自房间的岔路口,梦泪停下脚步。
“林小棠。”他叫住她。
她回头。
月光从走廊尽头的窗户斜射进来,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他的表情在明暗之间,有些看不真切。
“我们的协议,还有这个‘共谋’,”他缓缓说道,声音低沉,“也许比我们想象的,都要复杂。不一定危险,但……复杂。”
他顿了顿:“保持警惕。对你计算的一切,包括我们的……协作。”
说完,他点了点头,转身走向自己的房间,背影很快没入走廊另一端的黑暗。
林小棠站在原地,走廊的灯光照在她脸上,一片冷白。梦泪最后的话,像一颗投入平静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缓慢扩散,扰动了刚才那种智力共鸣带来的充实感,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深邃的不确定。
她走回房间,没有立刻睡觉,而是打开了那个加密的实验日志。
在属于样本A(梦泪)的独立档案最深处,她新建了一个子文件夹,命名为:「理性同盟的元问题」。
在第一行,她输入:
“他提出了模型的自指涉难题:当‘实验设计者’与‘关键样本’成为‘共谋者’,共同设计其他‘样本’时,实验的边界、伦理,及设计者自身的定位,是否已发生不可逆的偏移?”
“暂无解。此问题优先级调至最高。”
“另:今夜月光下的协同工作,未被纳入任何情感或亲密互动模型。但,其产生的‘智力契合度’与‘目标一致感’,经初步感知,强度异常。需观察是否会对后续判断产生隐性干扰。”
她关闭文档,走到窗边。夜空中的月亮已经西斜,清辉冷冷地笼罩着沉睡的基地。
“共谋者的月光……”她无声地重复着这个词。
理性告诉她,这只是一段高效的工作关系。
但某种超出她当前模型解释范围的东西,正在冰冷的月光下,悄然滋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