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梦泪发出的“全体会议”通知，像一道最终审判的预告，悬在每个人头顶。
会议定在第二天上午九点，小会议室。不到八点五十，人就到齐了。Fly坐在离门最近的位置，抱着胳膊，闭目养神，拒绝交流的姿态摆得很足。久诚和往常一样，坐在中间靠窗，手里转着一支笔，目光落在窗外的训练场上，不知道在想什么。一诺来得最晚，他眼下有淡淡的青黑，显然昨晚也没睡好，但进门时还是努力扯出个笑容，叫了声“梦队”，然后在久诚旁边坐下，难得地安静。
林小棠提前五分钟到达，带着她的平板和一份连夜整理的、厚厚的舆情数据分析简报。她选了长桌另一侧，与四位选手相对的位置坐下，将资料在面前码放整齐。
八点五十九分，梦泪推门进来。他换上了俱乐部的 Polo 衫，表情是一如既往的平静，看不出任何通宵开会或承受巨大压力的痕迹。他走到主位，没有立刻坐下，目光缓缓扫过在场每一个人，最后在林小棠脸上停留了一瞬。
“开始吧。”他坐下，言简意赅，“情况大家都清楚。一诺的直播，把俱乐部的‘特殊项目’推到了公众面前。现在，我们需要统一口径，决定下一步。”
经理先开口，语气焦头烂额：“公关部的建议是，冷处理，对外宣称是选手直播间的玩笑互动，是俱乐部内部为了调节气氛进行的‘情景挑战’，绝非真实的恋爱研究计划。我们需要各位，尤其是一诺，在社交媒体上配合这个说法。”
“我不同意。”梦泪的声音平静地响起，打断了经理的话。
所有人都看向他。
“谎言需要更多的谎言去掩盖，而且漏洞百出。”梦泪看着经理，眼神里是职业选手面对复杂局面时的清晰判断，“观众不是傻子，越是遮掩，猜测和恶意解读只会越多。这对战队声誉的长期伤害更大。”
“那你说怎么办？难道承认我们就是在搞什么‘恋爱KPI’？联盟那边怎么交代？赞助商怎么想？”经理急了。
梦泪的目光转向林小棠：“林分析师，你那份KPI计划的终极目标，是不是提升战队商业价值和选手状态，从而间接促进比赛成绩？”
“是。”林小棠迎上他的目光，清晰回答，“所有次级目标，都服务于最终竞技表现。”
“好。”梦泪点头，重新看向经理和众人，“那么，我们可以对外承认，俱乐部确实引入了一位顶尖的数据分析师，她的工作包含对选手全方位状态的评估与优化，其中涉及商业潜力和心理适应性的模块。‘互动实验’可以解释为提升团队默契和公众表现力的新型训练方法。一诺的直播，可以定性为……”他看了一眼一诺，“选手个人对新型训练方法的过度热情和戏剧化解读。”
这个说法，巧妙地将“恋爱”偷换为“团队默契与公众表现力训练”，既保留了部分事实，又绕开了最敏感的地带，还将一诺的行为纳入了“积极但稍显鲁莽”的范畴。
一诺张了张嘴，似乎想反驳“过度热情”这个词，但被久诚在桌下轻轻碰了碰腿，最终还是没出声。
Fly冷哼一声，但也没提出反对。至少，这个说法保住了“训练”和“比赛”的核心名义。
经理沉吟着，脸色稍缓：“这……倒是个思路。但联盟和赞助商……”
“联盟关心的是成绩和不要出丑闻。赞助商关心的是曝光和正面形象。”梦泪条理清晰，“只要我们后续成绩稳住，并且将这个‘新型训练’包装得足够专业、有创新性，甚至可以成为一个独特的营销点。危机，也可以变成转机。”
他的冷静和战略眼光，在这一刻展现得淋漓尽致。这不仅仅是游戏内的战术大脑，更是应对真实世界危机的领导者。
林小棠快速记录着，大脑飞速分析：样本A（梦泪），在高压危机下，表现出极强的局面控制力、风险重构能力和公关思维。其决策优先考虑团队长期利益及核心价值（比赛）的保全，个人情绪因素权重极低。
“我同意梦泪的方案。”久诚第一个表态，声音温和而坚定，“这是目前最具操作性的。需要我这边在粉丝群或接受采访时，做一些偏向‘专业团队建设’方向的引导吗？”
“需要。”梦泪点头，随即看向Fly，“Fly，你的态度最关键。如果你始终表现出强烈排斥，外界会认为团队内部割裂，计划就失败了。”
Fly绷着脸，沉默了近一分钟，才硬邦邦地开口：“只要不影响训练和比赛，你们爱怎么包装怎么包装。”这几乎是他能做出的最大让步。
“那么，”梦泪最后看向林小棠，眼神里带着公事公办的询问，但深处似乎有一丝极淡的、只有他们两人才懂的考量，“林分析师，基于这个新的‘团队建设与表现力优化’方向，你的原计划，需要调整吗？”
问题抛了过来。所有人都看着林小棠。
她知道，这是梦泪在协议框架内，能为她争取到的最大的、也是最后的“合法”空间。不再是荒唐的“恋爱KPI”，而是披上了“专业训练”外衣的观察计划。
“需要调整，但核心数据采集模块可以保留。”林小棠调出平板上的一份新文件，“我会在二十四小时内，重新包装实验流程，使其更符合‘团队默契与压力情境应对训练’的定位。但部分一对一的深入观察和互动，仍是评估个体特质和优化方案的必须环节。”
这意思是，换汤不换药。
Fly的眉头又拧了起来，但没再说什么。
“可以。”梦泪一锤定音，“那么，对外口径按此执行。内部，”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自己的队友，“配合林分析师完成‘调整后’的训练计划。有没有问题？”
久诚：“没有。”
一诺小声：“……没有。”
Fly：“……嗯。”
“散会。”梦泪起身。
众人陆续离开。林小棠收拾东西时，梦泪走了过来，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说：“中午，老地方。我们需要更新一下‘协议条款’。”
林小棠动作微不可察地一顿：“好。”
中午，咖啡馆同一个角落。气氛和上次截然不同。
“你昨晚，在便利店遇到了Fly。”梦泪开口，不是询问，是陈述。他的信息网显然比林小棠想象得更快。
“是。”林小棠没有隐瞒，“他表明了底线。”
“他的底线，也是‘巅峰时代’很多人的底线。”梦泪看着她，眼神深邃，“今天这个方案，是在底线之上，能为你争取到的最大空间。但空间的大小，取决于你接下来能不能证明，你的‘计划’真的对比赛有利，哪怕只是一点点。”
“这是新的交换条件？”林小棠敏锐地问。
“可以这么理解。”梦泪端起水杯，“原协议继续。附加条款：在我的队长任期内，如果你的计划被证实对团队竞技状态产生可观测的负面影响，我有权单方面终止协议，并建议俱乐部终止你的项目。”
非常公平，甚至可以说，是偏向于团队保护的条件。
“可以。”林小棠同意，“但我需要更稳定的数据环境。一诺的行为，证明了变量可能主动制造巨大干扰。”
“一诺那边，我会处理。”梦泪放下杯子，“他本质不坏，只是方式有问题。以后他的‘配合’，会纳入正常的团队管理范畴。” 这话意味着，他会约束一诺那种爆炸性的“直球”行为。
林小棠点了点头，忽然问：“你为什么要做到这一步？即使有协议，你也可以选择更省力的方式，比如顺势让项目被舆论压垮。”
梦泪沉默了片刻，看向窗外。“因为你说过，最终目的是为了赢，且赢得更可持续。”他缓缓说道，“我见识过太多因为心理问题、商业压力或者团队不和而崩塌的天才。如果有一种……哪怕是看似荒唐的方法，有可能从另一个维度加固这座大厦，我愿意在控制风险的前提下，给它一个验证的机会。”他转回头，看向林小棠，目光如平静的深潭，“这和我相信数据能优化战术，是同样的逻辑。只是这一次，数据要应对的，是人。”
理性。依然是极致的理性。但他的理性里，包含了一种对“团队”这个复杂系统长远未来的、近乎沉重的责任感和谨慎的探索欲。
这一刻，林小棠清晰地感觉到，她和梦泪之间那份冰冷的协议，似乎被注入了一些更为复杂的东西。不是感情，而是一种基于高度理性共识和共同目标的、坚固的同盟感。
“我明白了。”她郑重地说，“我会用数据证明其价值。”
“嗯。”梦泪应了一声，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道，“下午，新一轮训练赛的数据，记得准时分析。尤其是Fly边路转换节奏的那几波，我要看详细报告。”
“已经在处理队列中。”林小棠回答。
离开咖啡馆时，林小棠感到肩上的压力并未减轻，但方向却前所未有的清晰。风暴被暂时导入了可管理的渠道，而她也得到了一个看似严苛、实则稳固的“试验许可证”。
她打开平板，在梦泪的独立观察档案中，添加了一条新的备注：
“样本A（梦泪），在危机中展现出卓越的领导者理性（重构问题、平衡利益、制定规则）。其支持行为动机深度更新：并非基于协议利益或个人好感，而是基于对‘团队系统长期最优解’的探索性押注。其理性层次，可能高于实验者原有模型框架。”
“新发现：与此样本建立的‘理性同盟’，稳固度高于预期。但其设定的‘对比赛有益’的验证条件，将成为后续所有实验的最高优先级约束。”
与此同时，梦泪回到基地，路过训练室时，听到里面传来Fly有些气急败坏的声音：“一诺你再来我上路送一次试试！” 以及一诺笑嘻嘻的辩解：“我那是帮你吸引火力啊Fly哥！”
他脚步未停，嘴角却几不可察地松动了一丝。
至少，风暴眼暂时过去了。而真正的考验——用她的数据，触碰Fly们誓死捍卫的“比赛”本身——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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