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岁那年的夏天,记忆是从一树稠得化不开的蝉鸣开始的,黏腻、燥热,没完没了。柳河村像个被日头晒蔫了的丝瓜,耷拉着,空气里浮着尘土和牲口粪混在一块儿的、熟透了的味道。陈小山那时候还不叫陈小山,外婆叫他“皮猴”,村里的小孩儿也这么叫。他皮实,黑得像刚从泥地里钻出来的泥鳅,一双眼睛亮得灼人,胆子贼大。
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树,比十个皮猴摞起来还高,树杈伸到河面上头,胆大的小子才敢爬上去扎猛子。皮猴是里头的王。那天午后,日头毒得能烤熟鸡蛋,他又骑在最高的那根枝杈上,光脚丫子一晃一晃,瞅准了下头墨绿的水面一个猛子扎下去,“噗通”一声,水花压得老漂亮。河岸上响起几声半大孩子稀稀拉拉的喝彩。他从水里冒出头,甩甩头发上的水珠,咧开嘴笑,露出一口被河水衬得格外白的牙。摸到一条巴掌大的鲫鱼,滑不溜手,他紧紧攥着鱼鳃,踩着水往岸边游,心里盘算着晚上让外婆炖汤,准鲜。
岸上蹲着看他的狗蛋突然不吱声了,眼睛直勾勾望向进村的那条土路。皮猴顺着视线扭头,土路尽头扬起一阵黄尘,一辆半新不旧的红色摩托车突突突地开了过来,在河边停下。尘土落定,车上下来两个人。前头开车的男人,矮墩墩的,穿着件不合时节的灰蓝色中山装,扣子扣得一丝不苟,脸上没什么表情,看着有点木。后座下来的女人,烫着村里很少见的卷发,穿着一条紧绷绷的红色连衣裙,勒出些不太自然的线条,脸被太阳晒得发红,嘴唇却涂得鲜亮。
皮猴觉得那红裙子扎眼。他继续往岸边游,手里鱼尾巴扑腾,甩了他一脸水。女人下了车,眼睛在河边几个光屁股小孩身上扫了一圈,最后落在他脸上,定住了。那眼神有点怪,不像外婆看他时那样,软软的,带着笑,也不像村里其他婶娘,要么是笑骂,要么是怜惜。那眼神是直的,硬的,带着点打量,又好像有点别的,皮猴说不清,只觉得被看得有点不自在。
“皮猴!还不上来!你妈回来了!”外婆的声音从身后老槐树那边传来,有点急,还有点颤。
妈?皮猴愣了一下。他脑子里对这个词没什么清晰的印象,只有外婆偶尔指着堂屋墙上一个模糊的旧相框,说里头那个梳辫子的姑娘是他妈。水有点凉,他打了个激灵,手脚并用爬上岸,湿漉漉地站在太阳底下,手里还攥着那条鱼。鱼还在扭,鳞片在日光下闪着细碎的光。
女人——他现在知道这是他妈了——走了过来。高跟鞋踩在河滩的碎石子上,有点不稳。她身上有股很冲的香味,混着摩托车的汽油味,熏得皮猴想打喷嚏。她在皮猴面前站定,影子罩住他大半个身子。她没蹲下,就那么居高临下地看着,目光从他滴水的头发,看到光着的膀子、短裤,最后停在他手里那条鱼上。
“野成这样。”她开口,声音有点尖,不像外婆那样温软。
皮猴没吭声,把鱼往后藏了藏,好像这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他瞄了一眼外婆,外婆站在槐树底下,手在围裙上搓着,脸上挤着笑,但那笑看着有点苦。旁边那个木着脸的男人,掏出一包皱巴巴的烟,自己点了一根,又递给走过来的邻居叔公,两人就站在那儿抽起来,没往这边看。
“进屋,洗洗,换身衣服。”女人说,转身就往外婆家那三间灰瓦房走。皮猴赤脚踩在滚烫的土路上,小跑着跟上。那条鲫鱼,他最后偷偷扔回了门口的泔水桶旁边。
接下来的几天,皮猴过得有点懵。家里好像一下子被那红裙子和灰中山装塞满了,连空气都变了味。外婆话少了,总在灶间忙活,做出比平时多好些的菜。那个被叫做“李叔”的男人,话极少,吃完饭就坐在门槛上抽烟,望着远处的山。妈妈——皮猴试着在心里叫了两次,还是拗口——总在说话,嗓门亮,跟外婆说城里的楼有多高,车有多挤,厂里干活多累,又说这次回来是要办事。
办事?办什么事?皮猴没问。他变得有点蔫,不像往常那样满村疯跑。他更多时候是蹲在墙角,看蚂蚁搬家,或者溜到屋后,对着那棵枣树发呆。他总觉得有一道目光,时不时落在他背上,等他回头,又只看到妈妈侧过去的脸,或者李叔漠然吐出的烟圈。
那天晚饭,饭桌上摆了一盘红烧肉,油光发亮。皮猴很久没吃过了,筷子忍不住往那儿伸。妈妈夹了一大块肥瘦相间的,却没放到自己碗里,也没给外婆,而是放到了李叔碗里。“多吃点,明天还得去镇上。”她说,声音软了些。李叔“嗯”了一声,头也没抬。
外婆给皮猴夹了一筷子青菜。皮猴低头扒饭,听见妈妈又说:“……都谈好了,那边也急。我也……总得有个着落。就是这孩子……”她话没说完,叹了口气。
那口气叹得皮猴心里一紧。他偷偷抬眼,看见外婆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最终只是又给他夹了一筷子菜:“吃吧,皮猴,正长个呢。”
晚上,皮猴睡在外婆屋里的小竹床上,翻来覆去。月光从木格窗棂漏进来,冰冰凉凉的一片,铺在地上。他听见堂屋还有压低的说话声,是妈妈和外婆。
“……妈,我知道对不住你,对不住这孩子……可我能怎么办?我一个人在城里,难啊……李建国这人,老实,是顶了他爹的班进的厂,虽说是临时工,好歹算有个稳定去处。他家里六个姐姐都嫁了,没负担。就是人闷了点……”
外婆的声音很低,带着哽咽:“……孩子还这么小……你当初狠心扔下,现在又……”
“我不带他走!”妈妈的声音突然拔高了一点,又立刻压下去,“我现在怎么带?李建国那头……还没说死呢。先放你这儿,等我那边稳当了,再说……妈,你就再帮帮我,我好歹是你女儿……”
皮猴把薄被子拉过头顶,那呜咽和恳求还是丝丝缕缕钻进来。被子有外婆身上皂角的味道,他用力吸了吸鼻子,闭上了眼睛。
又过了两天,好像什么事都定了。妈妈换下了红裙子,穿了件半旧不新的衬衫,头发也重新扎了起来,看着没那么扎眼了。李叔还是那身灰中山装。早上,外婆煮了十几个鸡蛋,用旧手帕包了,塞进妈妈那个看起来挺大的黑色人造革包里。妈妈站在门口,回头看了看这三间瓦房,看了看门口枣树下站着的、缩在外婆身后的皮猴。
“在家听外婆话。”她说,声音干巴巴的。然后她从口袋里摸出两张皱巴巴的十块钱,塞到皮猴手里。“拿着。”
皮猴捏着那两张票子,纸币边缘有些毛糙,硌着手心。他抬头看她,她很快移开了目光,转身走向那辆红色摩托车。李叔已经发动了车子,突突的声音响起来,盖过了一清晨的鸟叫。
摩托车载着两个人,顺着来时的土路开走了,扬起一路黄尘,越来越小,最后消失在村口那棵老榆树后面。蝉声猛地又响亮起来,填满了突然空寂下来的世界。
皮猴低头,看着手里那二十块钱。外婆走过来,枯瘦的手摸了摸他的头,把他往屋里带。“走,外婆给你蒸蛋羹吃。”她的声音哑哑的。
皮猴忽然挣脱外婆的手,跑到村口的土坡上,朝着摩托车消失的方向望。只有空荡荡的路,和被太阳晒得发白的田野。他站了很久,直到外婆又来牵他。手里的二十块钱,被他手心的汗浸得有点软。
他忽然仰起脸,问外婆:“外婆,我爸呢?”
外婆浑身一颤,牵着他的手猛地收紧。老人浑浊的眼睛里迅速积聚起水光,她张了张嘴,好半天,才用极轻极轻、被风吹一下就散的声音说:“你爸……没了。早没了。在你还没钻出娘胎的时候,就没了。”
“为啥没了?”
外婆的眼泪终于掉下来,砸在干热的土里,洇出两个深色的小点。“为了给你挣口奶钱……傻啊……替人顶了罪,给活活打死了……”她再也说不下去,一把将皮猴瘦小的身子搂进怀里,搂得紧紧的,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
皮猴的脸埋在外婆带着汗味和油烟味的衣襟里,有点喘不过气。他脑子里嗡嗡的,好像有无数只蝉同时在叫。父亲。死了。顶罪。打死。奶钱。这些词像一块块坚硬的石头,突如其来地砸进他四岁的小世界里,砸出许多他看不懂的坑洞。他不太明白“顶罪”是什么意思,也不太明白“打死”具体是怎样的,但他模模糊糊地感觉到,有一个和他紧密相关的人,用一种很惨的方式,永远地消失了,为了他。
那天晚上的蛋羹,他吃得没滋没味。
日子好像又慢慢滑回了原来的轨道。他又开始爬树,下河,带着一群小子在田埂上疯跑,笑得露出豁了的门牙。只是偶尔,在疯跑的间隙,在扎猛子前深吸一口气的时候,或者在夜晚看着窗棂月光发呆的片刻,那个“没了”的父亲,会像水底的暗影一样,悄悄浮上来一下,又沉下去。还有那辆红色摩托车扬起的黄尘,和那两张被汗浸软的二十块钱。
蝉声渐渐稀了,夏天走到了尾巴。田里的稻子开始泛黄,空气里有了凉意。皮猴以为,那个穿红裙子的妈,和那个木着脸的李叔,就像夏天午后的一场急雨,来得猛,去得快,地上干了,也就忘了。
直到三年后,他七岁那年春天,那辆红色的摩托车,又突突突地开进了柳河村。这次,只来了一个人。
妈妈好像变了些,卷发没了,扎成个低低的马尾,脸上有些疲惫的痕迹,衣服也普通了很多。她没在河边找到皮猴,直接到了外婆家。皮猴正被外婆按在院子里洗头,满脑袋肥皂沫,眯着眼睛。
“妈,我这次得把他带走了。”妈妈的声音斩钉截铁,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外婆的手停在皮猴湿漉漉的头发上,肥皂水顺着孩子的耳朵流下来。“带……带走?去城里?”
“嗯。李建国他爹妈催,说成了家总得有个孩子动静……再说了,”妈妈看了一眼满脸泡沫、愣愣望着她的皮猴,眉头蹙起来,“你也管不住他了。听说前两天还把村头老孙家玻璃砸了?野得没边了,再这么下去,成什么样子。”
外婆嘴唇哆嗦着:“孩子还小,调皮点……城里他人生地不熟的……”
“就是小才要管!跟我走,上学,认字,总比在这野着强!”妈妈提高了声音,有些不耐烦,“这事儿定了。我明天就带他走。”
那天晚上,外婆的眼泪像断线的珠子,止不住。她给皮猴收拾了一个小包袱,里面是两件换洗的旧衣服,一双纳了千层底的新布鞋,还有一小包晒干的红枣。她一边收拾,一边絮絮叨叨地叮嘱,去了要听话,别惹妈妈生气,好好吃饭,冷了要加衣……说着说着,就又哭了。
皮猴心里慌得厉害。他不想走。他舍不得外婆,舍不得村口的歪脖子树,舍不得河里那些游来游去总也抓不完的小鱼。他想起三年前那顿食不知味的饭,那道落在他背上又移开的目光,还有那两张二十块钱。他怕。可他不敢说。妈妈说话的样子,看他的眼神,都让他不敢说。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摩托车就发动了。皮猴被妈妈抱上后座,怀里紧紧搂着那个小包袱。外婆追到院门口,倚着门框,抬起袖子不停地抹眼睛,花白的头发在晨风里飘着。
“外婆!”皮猴终于忍不住,带着哭腔喊了一声。
外婆用力挥着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摩托车开动了,颠簸着驶上土路。皮猴死死扭着头,看着外婆的身影越来越小,变成灰瓦房前一个模糊的黑点,最后,连同那三间熟悉的瓦房,那棵枣树,整个柳河村,都消失在弯曲的土路尽头。
风很大,吹得他眼睛发酸,直流泪。他不敢哭出声,把脸埋在前面妈妈的后背上。妈妈的衣服有点硬,硌着脸。她身上没有了三年前那种冲鼻的香味,只有一股淡淡的、类似肥皂和灰尘混合的味道。摩托车轰鸣着,驶向一个他完全未知的、名叫“城里”和“新家”的地方。恐惧像冰冷的藤蔓,沿着脊椎慢慢爬上来,缠紧了七岁的他。
他不知道,柳河村那个能爬上最高树杈、一个猛子扎进最深河沟的“皮猴”,从这一刻起,已经死了。活下来的,即将走进那个“家”的,是一个叫陈小山的孩子。而等待陈小山的,是比河水更深、更冷、更令人窒息的泥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