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伤的日子缓慢而煎熬。他们三人并未时时刻刻守在房间，但总有一个在。大多数时候是沉默的，像三道移动的阴影，监视着我每一丝细微的变化。
我的身体在顶级药物的作用下缓慢恢复，但异能核心的损伤依旧明显，稍微凝聚精神力就感到针扎般的头痛。这反而成了我最好的保护色——一个真正失去利爪和獠牙的猎物。
我安静地配合治疗，吃饭，睡觉。大多数时间望着天花板发呆，眼神空洞，只有在疼痛袭来或做复健时，才会流露出压抑的闷哼和本能的脆弱。我不再试图与他们任何一人进行深入的眼神交流，仿佛真的心灰意冷，将自己封闭起来。
直到一周后的一个深夜。
窗外下着淅沥的雨，敲打着玻璃，发出单调而寂寞的声响。房间里只开着一盏昏暗的壁灯。顾晏辰今晚当值，他坐在离床不远的沙发上，面前摊开一些文件，但显然没看进去，手指烦躁地敲打着扶手，目光时不时落在我身上，带着审视和依旧未散的戾气。
我侧躺着，背对着他，身体微微蜷缩。过了很久，久到雨声似乎都变得模糊，我才用一种极轻、极飘忽，仿佛梦呓般的声音开口，没有回头：
“小时候……我也很怕下雨。”
顾晏辰敲打扶手的手指猛地停住。
我没有停顿，声音依旧很轻，带着回忆的恍惚：“不是怕打雷……是怕雨停了之后，训练场的地面太滑，容易摔倒。摔倒一次，加罚三小时。”
“训练场？” 顾晏辰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干涩，听不出情绪。
“嗯。” 我轻轻应了一声，依旧没有转身，仿佛只是在自言自语，对着虚空倾诉，“五岁开始。体术、枪械、暗杀技巧、情报分析……还有怎么笑，怎么哭，怎么在不同的男人面前，展现他们‘需要’的样子。”
我感觉到顾晏辰的呼吸似乎滞了一下。
“他们告诉我，我的母亲，沈若曦，是伟大的领袖，是为了家族燃尽最后的牺牲者。而她唯一的血脉，就是我。我的父亲，他……他深爱母亲，但他的存在，似乎只是为了留下我这条复仇的血脉。” 我顿了顿，声音里染上一丝极其细微的颤抖，不是表演，是回忆带来的真实寒意，“他们给我看母亲的照片，很美，很温柔，眼里有光。然后告诉我，她眼里的光，是地下苍城那几位‘叔叔’亲手掐灭的。他们给我看母亲留下的芯片和遗愿，字字泣血。然后告诉我，我活着的目的，就是让他们——让你们，痛苦。”
我慢慢转过身，动作因为伤势而显得有些滞涩。昏暗的光线下，我的脸苍白如纸，眼眶却微微发红，没有眼泪，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疲惫和荒凉。我终于看向顾晏辰，眼神没有聚焦，仿佛透过他，看到了遥远的过去。
“我没有童年，顾晏辰。我的‘童年’，是背不完的密码本，是打不完的靶子，是对着镜子练习如何让眼神看起来纯真又诱惑。” 我扯了扯嘴角，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他们不准我叫苦，不准我喊累，不准我有任何属于自己的情绪。沈知念这个名字，不是我的身份，是我的枷锁，是我母亲的遗志烙下的刑具。”
我看着他眼中翻涌的复杂情绪，继续用那种平淡到残忍的语气说：“你知道吗？他们甚至模拟过各种场景，教我如何应对你们的‘暴怒’和‘审问’。包括……像现在这样，被打断骨头，吐着血，躺在敌人面前时，该怎么说话，才能最大程度地博取同情，或者激怒对方。”
顾晏辰的手握紧了沙发扶手，手背青筋暴起。他的眼神锐利如刀，试图分辨我话语里的每一分真伪。
“所以你现在，” 他声音沙哑，“是在按照训练的内容，博取我的同情？”
我轻轻摇了摇头，目光终于聚焦在他脸上，那里面是一片坦然的绝望：“如果是按照训练，我现在应该眼神凄楚地看着你，欲言又止，然后慢慢告诉你，我其实早就对你有不一样的感觉，只是背负太多，不敢承认……或者，我应该更狠一点，嘲讽你的母亲抛弃你，戳你的痛处，激发你的征服欲……”
我每说一句，顾晏辰的脸色就阴沉一分。
“但是，” 我深吸了一口气，牵动了肋下的伤，眉头痛苦地蹙起，缓了缓才继续说，声音低了下去，“顾晏辰，我累了。演戏很累，恨一个人……也很累。尤其是，当你发现你恨的人，其实和你一样……都是被命运丢进泥潭里，挣扎着想要爬出来的可怜虫。”
这句话，像一根最细的针，精准地刺入了他内心最溃烂的伤疤——那个被母亲抛弃，在贫民窟泥泞中长大的、满身是刺的男孩。
顾晏辰猛地站了起来，动作大得带翻了旁边的水杯。玻璃碎裂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刺耳。他两步跨到床边，阴影完全笼罩住我，眼睛里翻腾着骇人的风暴，有被看穿的暴怒，有旧伤被触碰的剧痛，还有一种更深的、连他自己可能都没意识到的震动。
“闭嘴！” 他低吼，手指几乎要掐上我的脖子，却在最后一寸停住，剧烈地颤抖着，“你以为说这些，就能洗白你自己？！沈知念，你骗了我！你利用了我！”
我没有躲闪，甚至仰起头，将脆弱的脖颈更暴露在他手下，眼神却平静得可怕：“我没有想洗白。顾晏辰，我洗不白。这十三年是事实，欺骗是利用是事实，我想偷芯片也是事实。”
我的目光落在他剧烈起伏的胸膛上，声音轻得如同叹息：“我只是……突然不想再对着你演戏了。反正芯片你们拿到了，我也快是个废人了。在彻底变成废人之前……说点真话，不行吗？”
我看着他通红的眼睛，里面除了怒火，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孩童般的惶惑和无助。那是属于那个贫民窟男孩的伤痕，从未真正愈合。
我缓缓抬起没有输液的那只手，动作艰难而缓慢，指尖微微颤抖，最终，极其轻、极其小心地，触碰到了他紧握成拳、骨节发白的手背。
只是蜻蜓点水般的一触，冰凉碰到滚烫。
顾晏辰像是被烙铁烫到一样，猛地甩开了我的手，后退了一大步，胸膛依旧剧烈起伏，死死瞪着我，仿佛我是什么洪水猛兽。
我没有介意，只是慢慢收回了手，重新蜷缩起来，将脸半埋进枕头，只留给他一个单薄颤抖的背影。不再说话，仿佛刚才那番耗尽所有力气的“真话”和那个胆大包天的触碰，已经用光了我所有的勇气。
房间里只剩下他粗重的呼吸声和窗外淅沥的雨声。
良久，我听到他猛地转身，大步走向门口，似乎想要逃离这个房间。但在拉开门的前一刻，他停住了。
没有回头，声音沙哑紧绷地扔下一句：
“……好好养你的伤。”
然后，门被打开，又重重关上。脚步声迅速远去，带着一种仓皇的意味。
我依旧保持着背对他的姿势，在昏暗的光线里，缓缓睁开了眼睛。
眼底的脆弱和荒凉如潮水般褪去，只剩下冰冷的、锐利的计算。
第一步，深入他的童年伤痕，共鸣他的痛苦，用“坦诚”打破他愤怒的硬壳，触及他最柔软也最抗拒的內里——完成了。而“母亲”的遗志与枷锁，是我下一步可以反复利用、加深共鸣与操控的绝佳切入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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