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封信像一滴墨,坠入名为“黎晚叙”的、原本正努力澄清的湖水,无声地扩散,晕染开一片难以名状的、晦暗的底色。日子表面上依然平静地向前流淌。梧桐叶从嫩绿到深绿,知了在枝头声嘶力竭,然后悄然匿迹,空气里开始浮动起桂花的、甜腻的香气。季节的轮转无声无息,校园里的面孔依旧生动鲜活,只是那场因信而起的、无声的裂变,在黎晚叙和许未然之间,划下了一道看不见却无法弥合的罅隙。
他们不再一起放学回家。许未然有了新的、物理小组的、总是能热烈讨论到天南海北的伙伴。黎晚叙则习惯性地、独自一人走在被夕阳拉长的、铺满落叶的小径上。有时,她会远远地看见许未然,被几个男生簇拥着,勾肩搭背,笑声朗朗,那笑声像秋天高远的风,清亮,却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属于这个年纪特有的、没心没肺的疏离感。她会停下脚步,看几秒,然后低下头,默默转向另一条更僻静的小路。她不再去物理实验室,尽管许未然曾在走廊上,隔着攒动的人头,对她扬起手里那个日益精密的、能自动避障的机器人模型,眼睛亮得像落满了星星,但黎晚叙只是仓促地、甚至有些慌乱地点头,回以一个浅得几乎看不见的笑,然后逃也似的躲进楼梯的阴影里。
她把自己更深地埋进书本和习题。苏烬辞留下的那本《星空漫步者》,她终究没有勇气再翻开,它静静地躺在书架最深处,像一枚沉默的、被时间风干的琥珀,封存着那个冬天午后,图书馆里,他递过书时,指尖擦过手背那一瞬的、微凉的触感。但物理课上,当老师讲到电磁感应,讲到共振,她还是会不受控制地走神,想起那份字迹清隽、批注详细的课题报告复印件,想起那句“你关于‘共振现象’的猜想,思路有其独特之处”。然后,心头会泛起一阵细密的、带着凉意的涟漪,像被投入石子的深潭。但很快,她便强迫自己将注意力拉回黑板,拉回许未然递来的、带着他龙飞凤舞字迹和夸张感叹号的物理笔记上。只是,那笔记,她看得越来越慢,那些曾经让她会心一笑的吐槽,如今读来,也仿佛隔了一层磨砂玻璃,模糊不清,失了温度。
林薇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在一个课间,她递过来一包新出的薯片,凑近,压低声音,带着试探的笑意:“喂,跟许未然吵架啦?最近看你们都不怎么说话了。”黎晚叙拆包装袋的动作顿了一下,薯片边缘碎裂的声响在那一刻显得格外刺耳。她抬起眼,对上林薇那双写满了好奇和某种隐秘兴奋的眼睛,平静地摇头:“没有。他物理小组忙。”语气平淡得连她自己都觉得陌生。林薇挑了挑眉,没再追问,只是那眼神,像X光,在她脸上逡巡片刻,才带着一丝了然和隐隐的失望,转开了。
黎晚叙松了口气,心里却更空了。原来,在别人眼里,她和许未然的“不一起”,已是如此昭彰的秘密。而这秘密的源头,那封薄薄的、来自邻市的信,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在她的胸口,隐秘地、持续地灼烧着。她甚至不敢在日记本里写下关于它的只言片语,仿佛那些清隽的字迹本身,就带着某种不洁的、背叛的意味。对谁背叛?对许未然?还是对她自己那颗曾努力想要安分下来的、却又被轻易搅乱的心?她说不清。她只知道,那封信,和它所代表的一切,让她和许未然之间曾经亲密无间、阳光普照的坦途,悄然塌陷了一块,露出了底下深不见底的、冰冷的虚空。而她,正站在这虚空的边缘,摇摇欲坠。
期中考试在一种沉闷的、各自为政的氛围中到来。考场里安静得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像春蚕在啃食桑叶。黎晚叙答得很专注,专注到近乎麻木。数学最后一道大题,题型刁钻,她卡住了。盯着复杂的几何图形,脑海中却蓦地闪过苏烬辞在草稿纸上流畅画下辅助线的样子,他指尖干净,线条利落,仿佛一切难题在他面前,都只是等待被拆解的、沉默的积木。紧接着,是许未然抓耳挠腮、最后灵光一现、一拍桌子喊出“我知道了!”时,那副眉飞色舞、得意洋洋的模样。两个画面交替闪现,最终搅成一团乱麻。她烦躁地闭上眼,再睁开时,眼前只剩下白纸黑字,和一片空茫。最终,她放弃了那道题,在卷子空白处,留下一个不甘的、小小的墨点。
成绩公布那天,秋雨绵绵。黎晚叙的名字排在班级中游,不上不下,一个安全却也平庸的位置。许未然依然稳定在前十,物理接近满分,总分却因语文拖了后腿,略有下滑。他拿着卷子,眉头拧成一个疙瘩,嘴里嘟囔着“古诗文默写又错了两个,见鬼”,可那懊恼里,依然带着一种明亮的、属于少年人的鲜活气。他转头,似乎想对黎晚叙说什么,目光触及她平静得过分的侧脸,那话在舌尖打了个转,又咽了回去,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重新埋首于卷面的红叉之中。
而苏烬辞的名字,依然高悬在年级榜首,各科近乎满分的成绩,像一道无声的、冰冷的标杆,竖在那里,提醒着所有人距离的存在。黎晚叙看着红榜上那三个字,心里一片木然。没有羡慕,没有嫉妒,甚至没有当初那种隐秘的、想要靠近的悸动。只剩下一片荒芜的平静。原来,当一颗星辰远到连光芒都变得模糊、只剩下一个冰冷的名字和符号时,连仰望,都会失去温度。
放学时,雨还没停,淅淅沥沥,将世界笼罩在一片灰蒙蒙的湿冷里。黎晚叙没带伞,站在教学楼门口,看着雨丝织成细密的帘幕。同学们三三两两地撑开伞,汇入雨幕,嬉笑声渐渐远去。许未然和几个男生勾肩搭背地冲进雨里,很快消失在校门口。他没有回头,甚至没有像往常那样,在人群里搜寻她的身影。
也好。黎晚叙想。这样也好。
她抱紧书包,正准备冲进雨里,一把黑色的、骨节分明的手握着一把深蓝色的长柄伞,递到了她面前。
黎晚叙的心猛地一跳,几乎停止。她僵硬地、一点一点地抬起头。
不是他。
是班长林薇。她撑着一把粉色的伞,脸上带着关切的笑:“晚叙,没带伞?一起走吧,我送你到公交站。”
是了,怎么会是他。他早已离开,在另一个城市,或许正撑着一把陌生的伞,走在另一场陌生的雨里。那深蓝色的伞,不过是巧合,是记忆开的一个恶劣的玩笑。
“谢谢。”黎晚叙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她接过林薇递来的伞,伞柄冰凉,带着陌生的、塑料的气息。不是记忆中那股干净的、微凉的、带着皂角味的触感。
两人并肩走入雨中。伞面很小,为了不淋湿,她们挨得很近。林薇身上有淡淡的、甜美的花果香,是时下女生流行的香水味。黎晚叙却莫名地想起,苏烬辞身上,似乎永远只有一种味道,干净的,清冽的,像雨后的空气,或者,像他这个人本身。
“你和许未然……真的没事吧?”林薇的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格外清晰,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我看你们最近,好像怪怪的。”
黎晚叙沉默了几秒。雨点敲打着伞面,啪嗒啪嗒,像心跳。“没什么。”她最终说,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可能就是……长大了,各有各的事要忙吧。”
林薇侧头看了她一眼,眼神里有探究,有不解,也有一丝了然。“也是,”她笑了笑,语气轻松起来,“许未然现在可是物理小组的红人,听说他们那个机器人要参加市里的比赛了呢,忙得脚不沾地。你呀,也别老是一个人闷着,多出来走走,跟我们一起去逛逛书店也好呀。”
“嗯。”黎晚叙含糊地应了一声。书店。她有多久没去过了?好像自从那封信之后,她就下意识地避开了所有可能勾起回忆的地方。那家他常去的旧书店,那家他们曾短暂同路的便利店,甚至图书馆那个靠窗的、能晒到太阳的位置。
雨似乎下得更大了。走到公交站,林薇的公交车先来了。她朝黎晚叙挥挥手,钻进了拥挤的车厢。黎晚叙撑着那把陌生的深蓝色雨伞,独自站在站牌下。雨水顺着伞骨汇成细流,潺潺落下,在脚边溅起细小的水花。街道对面,那家便利店亮着暖黄的光,在雨幕中晕开一团模糊的光晕。她仿佛看见,那个清瘦的身影推门而出,手里拿着两杯奶茶,将其中一杯递给她,说“路上小心”。
幻觉。只是记忆在潮湿空气里发酵出的、自欺欺人的幻觉。
公交车来了,她收起伞,挤了上去。车厢里弥漫着湿漉漉的雨衣和人体混合的气味,闷热而浑浊。她抓住扶手,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被雨水冲刷得模糊不清的街景。霓虹灯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投下破碎而妖娆的光影,像一场支离破碎的、醒不过来的梦。
回到家,父母还没回来。空荡荡的屋子,安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她换下湿漉漉的校服,洗了个热水澡。温热的水流冲刷过身体,却带不走心底那股黏腻的、冰冷的疲惫。
她坐在书桌前,摊开作业,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目光无意识地飘向书架最高层,那个黑暗的角落。《星空漫步者》静静地躺在那里,像一个沉睡的秘密。鬼使神差地,她搬来椅子,踮起脚,将它取了下来。
深蓝色的封皮有些旧了,边角微微卷起。她深吸一口气,翻开。里面没有签名,没有笔记,只有印刷的、关于宇宙星辰的、冰冷而浩瀚的知识。她漫无目的地翻着,直到某一页,一张对折的、边缘有些毛糙的纸片,悄然滑落。
她的心,再一次,毫无预兆地,狂跳起来。
指尖冰凉,微微颤抖。她弯腰,捡起那张纸。是那种很普通的、印着横线的稿纸。对折的痕迹很深,像是被反复摩挲过。她缓缓展开。
不是信。没有抬头,没有落款。只有几行字,是苏烬辞的笔迹。清隽,有力,却比那封信上的字,似乎多了几分……仓促?或者,是一种挣扎后的、力透纸背的决绝?
“共振需频率相同。
轨道交错,引力扰动,终将偏离。
星尘各自有归处,
不必回望。”
最后四个字,“不必回望”,笔墨似乎格外重,几乎要划破纸背。
黎晚叙怔怔地看着那几行字,大脑一片空白。共振需频率相同……轨道交错,引力扰动,终将偏离……星尘各自有归处,不必回望。
原来,他什么都知道。他知道那份课题报告会带来怎样的“扰动”,知道那本《星空漫步者》意味着什么,甚至……可能连她那点隐秘的、连自己都未曾完全厘清的心绪,他也察觉了。所以,他才留下了这页纸。不是随意的便签,而是一道清晰的、冰冷的、斩断一切可能的界碑。
“不必回望。”
他在告诉她,也在告诉自己。他们本是运行在不同轨道上的星子,偶然的引力交错,带来的不是汇聚,而是不可避免的偏离。所以,收起那点无谓的遥望,各自前行,不必回头。
原来,那封看似平静的信,不是开始,而是结束。是一个清醒的、理智的、近乎冷酷的告别。他甚至,连她回信的可能性,都一并掐断了。
冰冷的寒意,从指尖蔓延到四肢百骸。比刚才淋雨时更冷,是一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绝望的冷。她以为的悸动,她珍藏的瞬间,她那些辗转反侧、自以为隐秘的靠近和窥探,在他眼里,或许不过是一场需要被及时纠正的、“轨道偏离”。他如此清醒,如此冷静,用最简洁的物理比喻,为她,也为他自己,画上了句号。
也好。真的,也好。
黎晚叙慢慢地、慢慢地将那页纸重新对折,抚平,夹回书里。动作轻缓,仿佛在对待一件易碎的瓷器。然后,她合上书,将它放回书架最高处,那个黑暗的、布满灰尘的角落。这一次,她放得很稳,很正,没有再回头看一眼。
她坐回书桌前,摊开物理作业。窗外,秋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云层散开,露出一角深蓝色的、水洗过的夜空。没有星星。只有一弯清冷的、细细的月牙,孤零零地挂在天边,散发着微弱而固执的光。
她拿起笔,笔尖悬在纸上,久久未落。墨水滴下来,在空白处晕开一个小小的、漆黑的圆点,像一颗凝固的、永远不会发光的星辰。
良久,她低下头,开始一字一字地,书写。字迹工整,力透纸背,仿佛要将所有的情绪,都摁进这横平竖直的笔画里。
夜很深了。父母早已睡下。台灯的光晕,将她纤细的影子投在墙壁上,拉得很长,很孤单。
写完最后一个字,她放下笔,揉了揉酸涩的眼睛。桌角的闹钟,指针悄无声息地滑向凌晨。
新的一天,就要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