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假在一种奇异的、被拉长的时间感中缓慢流淌。走亲访友的喧嚣，丰盛到令人厌倦的饭菜，电视里周而复始的联欢晚会重播，还有窗外时不时响起的、零星的鞭炮声，构成了新年的主旋律。黎晚叙的日子过得和往年没什么不同，却又似乎处处不同。
那种不同，源自内心。像平静的湖面下，多了一股看不见的暗流，时而温柔地冲刷，时而带来细密的、令人心神不宁的痒。这暗流的源头，是那个雪夜路灯下的孤影，是便利店里安静的奶茶，是昏暗密室中，他清冷而专注的侧脸，还有那句平淡却带着奇异重量的话语。
“你反应很快。”他这样说过。
每当想到这句话，黎晚叙的心跳就会不受控制地加快几拍。那是对她能力的认可，一种不带任何情绪的、客观的陈述，却比任何刻意的夸赞都让她悸动。她开始下意识地翻看上学期的物理和数学笔记，尤其关注那些复杂的逻辑推导，试图回想自己在密室中那种“灵光一现”的瞬间，是否还能复现。但大部分时候，她只是对着那些公式发呆，然后懊恼地放下笔，觉得自己大概是魔怔了。
许未然依旧在物理小组的海洋里“兴风作浪”，时不时给她发来他们模型进展的照片，还有他满脸油污、却笑得见牙不见眼的模样。他像一枚永不熄灭的太阳，持续散发着光和热，企图驱散她心湖的涟漪。黎晚叙会回复，会和他斗图，会为他的每一个进步点赞，但心底那份莫名的距离感，却像冬日窗玻璃上的冰花，清晰可见，却又无法轻易抹去。
他们依旧会约着一起去书店，去图书馆。许未然会指着最新的科幻小说封面，兴奋地说着里面的设定，或者对某个物理原理发表一番“高见”。黎晚叙听着，笑着，偶尔附和两句。但她知道，自己的思绪偶尔会飘走，飘到一本深蓝色的、没有名字的硬壳笔记本上，飘到那句“在永恒的长夜里，做自己的星”。
她去过几次苏烬辞家小区附近的那条街。有时是帮妈妈买东西，有时是散步。她会下意识地放慢脚步，目光扫过那排老旧的居民楼，试图从那些大同小异的窗口里，分辨出哪一扇属于他。有一次，她甚至真的看到他了。就在那个便利店的门口，他提着一个塑料袋走出来，里面装着似乎是速冻食品和一些方便面。他还是穿着那件黑色的羽绒服，围巾松松地绕着，露出线条清晰的下颌。他站在门口，似乎顿了顿，抬眼看了看灰蒙蒙的天空，然后垂下眼，朝家的方向走去。步伐平稳，孤单，像一幅移动的、静止的画。
黎晚叙躲在街角，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楼道口，心脏在胸腔里沉沉地跳动。她没有上前打招呼，甚至在他目光扫过来之前，就慌乱地移开了视线。她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只是觉得，远远地看着，知道他在那里，似乎心里那股暗流就能平息片刻。
就这样，在某种难以言喻的、自己也无法完全理解的牵引下，黎晚叙开始尝试着，在一种更“安全”、更不引人注意的距离，观察苏烬辞生活的痕迹。她在书店的科普区，会不自觉地寻找他可能感兴趣的书，那些名字深奥、封面素净的，关于天文、物理、哲学的读物。她在图书馆，会借走一两本他可能看过的期刊，虽然里面的论文她大半看不懂。甚至，她开始在小区附近，留意那些流浪猫可能出没的地方。在一个寒冷的下午，她真的在一处废弃的、堆着杂物的角落，看到了那只苏烬辞描述过的、右前爪穿“白袜子”的三花猫。它警惕地看着她，在她尝试着放下一小包猫粮时，迅速叼走，消失在缝隙里。黎晚叙心里涌起一种隐秘的、奇异的满足感，仿佛通过这种方式，她触碰到了一点那个清冷世界边缘的、真实的温度。
这一切，她谁也没有告诉。连许未然也没有。她知道，如果许未然知道，他会笑她傻，会用一种混合着不解和调侃的语气问她：“叙叙，你老看他干嘛？他有什么好看的？整天一副冰块脸。”她无法解释，也不想解释。这是一种只属于她自己的、秘密的、带着一点羞怯和更多茫然的靠近。
这天，黎晚叙独自一人去了市图书馆。她需要查一些关于寒假阅读报告的资料。图书馆里暖气开得很足，人不多，安静得能听见书页翻动和远处空调低沉的嗡鸣。她抱着几本厚厚的大部头，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空气里漂浮着细小的尘埃。
她翻着书，做着笔记，渐渐沉浸其中。不知过了多久，她感到有些口渴，抬起头，准备去接点水。目光无意识地扫过阅览室的另一侧，然后，猛地顿住了。
就在隔了几排书架、靠墙的一个角落里，苏烬辞正安静地坐在那里。他面前摊开着两本厚厚的、看起来有些年头的精装书，旁边还放着笔记和稿纸。他微微低着头，额前的碎发垂下来，遮住了一点眉眼。阳光正好从侧面的窗户斜射进来，落在他身上，给他清瘦的侧影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他握着笔的手指修长干净，在纸上移动的速度不快，但极其稳定。他周围的一切仿佛都静止了，只有他，和他笔下的世界，是流动的、有生命的。
黎晚叙的心跳，瞬间漏了半拍。她僵在原地，进退两难。是该若无其事地走开，还是……打个招呼？
就在她犹豫的瞬间，苏烬辞似乎感觉到了什么，缓缓抬起头，目光朝她这边扫了过来。
视线在空中猝不及防地相遇。
黎晚叙的脸“腾”地一下烧了起来，血液似乎瞬间冲上头顶，又猛地退去，让她感到一阵眩晕。她像被当场抓住的偷窥者，大脑一片空白，连呼吸都忘了。
苏烬辞也明显愣了一下。他似乎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她。那双沉静的眼眸里，飞快地掠过一丝诧异，随即恢复了惯常的平静无波。他没有立刻移开视线，也没有流露出任何被打扰的不悦，只是静静地看着她，似乎在等她做出反应。
时间仿佛凝固了。图书馆里依旧安静，只有阳光在无声移动，尘埃在光线里缓慢舞蹈。
“……好、好巧。”黎晚叙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干涩地吐出两个字，脸上努力挤出一个微笑，却觉得肌肉僵硬得像石头。
苏烬辞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然后，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算是回应。他没有说话，也没有继续刚才被打断的动作，只是那样平静地看着她，仿佛在等待着，看她接下来会怎么做。
黎晚叙觉得自己的脸更烫了。她慌乱地移开视线，却又无处可放，最终只能盯着自己手里紧紧攥着的保温杯，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我、我来查资料……打扰你了，对不起……”
“没关系。”苏烬辞的声音传来，清冽，平稳，听不出什么情绪。他顿了一下，问，“需要帮忙吗？”
“不、不用！”黎晚叙连忙摇头，又觉得拒绝得太生硬，补充道，“我、我查得差不多了……嗯，准备走了。”她语无伦次，只想立刻逃离这令人窒息的尴尬。
苏烬辞又点了点头，没再说话。他重新低下头，目光落回摊开的书页上，仿佛刚才的插曲从未发生。阳光重新笼罩住他，给他周身镀上一层安静的光晕，与周围的世界再次隔离开来。
黎晚叙站在原地，僵了几秒，才像踩在云端一样，脚步虚浮地走到饮水机前，接水，喝水，动作机械。温热的水滑过喉咙，却无法缓解她胸口那股灼热和慌乱。她能感觉到，自己的后背一定在微微发抖。
喝完水，她没有勇气再回到原来的座位，甚至不敢再往苏烬辞的方向看一眼。她抱着书，几乎是落荒而逃地离开了那一片区域，匆匆办完借阅手续，逃也似的离开了图书馆。
室外的冷风猛地吹在脸上，让她打了个激灵，也让她混乱的思绪稍微清晰了一些。她站在图书馆门口，大口呼吸着冰冷的空气，试图平复狂跳的心脏。
天啊，她都做了什么？像个小偷一样窥视，被发现了还语无伦次，简直蠢透了！苏烬辞会怎么想她？觉得她是个奇怪的跟踪狂？还是……根本无所谓，就像他面对大多数事情一样，漠不关心？
但刚才那一瞬间对视，他眼中那丝飞快掠过的诧异，又代表着什么？他……也会感到意外吗？还是仅仅因为被打扰了清净而略感不耐？
各种念头纷至沓来，让她心烦意乱。她掏出手机，屏幕还停留在和许未然的聊天界面，上一条是许未然问她要不要去吃新开的披萨店。她盯着那条消息，指尖悬在屏幕上方，却迟迟没有点下去。
这一刻，她突然无比清晰地意识到，她心底那股暗流，那让她辗转反侧、做出种种连自己都无法理解的行为的隐秘牵引，究竟是什么。
不是好奇，不是欣赏，甚至不完全是那种对“另一个世界”的向往。
那是喜欢。
一种朦胧的，笨拙的，带着自我怀疑和不确定的，却又如此真实、如此汹涌的喜欢。像深埋地下的种子，在无人察觉的角落，汲取着偶然的雨露和光照，悄然破土，等她惊觉时，已长出细细的、却异常坚韧的藤蔓，悄无声息地缠住了她的心脏。
她喜欢苏烬辞。
喜欢他沉默时的沉静，喜欢他解题时的专注，喜欢他在雪地里喂猫时的温柔，喜欢他在黑暗中平静说“用这个试试”时的笃定，喜欢他看似冷漠疏离下，那一闪而过的、对遥远光芒的渴望。
这份认知，像一道闪电，猝不及防地劈开她心头的迷雾，带来瞬间的清明，随之而来的，是更加剧烈的、灭顶般的惶然和无措。
怎么会？为什么会是他？那个永远安静、永远与人隔着距离、像夜空中最遥远星辰的苏烬辞？
可是，如果不是喜欢，那她这些天魂不守舍的、不由自主的靠近和窥探，又算什么？如果不是喜欢，为什么看到他会心跳加速，听到他的名字会心尖发颤，为他一句平淡的认可而暗自欢喜？
手机屏幕暗了下去，映出她自己茫然失措的脸。冷风卷起地上的枯叶，打着旋儿从她脚边掠过。图书馆巨大的玻璃门后，那个安静阅读的身影，此刻仿佛成了一个遥远的、温暖的幻影，触不可及。
她刚刚，似乎还惊扰了那个幻影。
黎晚叙慢慢地、慢慢地蹲下身，将滚烫的脸颊埋进冰冷的掌心。图书馆门口人来人往，没有人注意到角落里这个突然蹲下的女孩，和她内心掀起的、无人知晓的惊涛骇浪。
原来，喜欢一个人，是这样的感觉。不是许未然带来的那种阳光般的、理所当然的温暖和热闹，而是一种安静的、带着点酸涩和疼痛的悸动。像在暗夜里行走，忽然瞥见天边一颗星，清冷，遥远，却让人忍不住想一直、一直看着，哪怕知道那光芒或许永远无法真正触及。
她该怎么办？
继续假装若无其事，将这份刚刚破土的、笨拙的喜欢，小心翼翼地藏回心底，用泥土重新掩埋？
还是……勇敢地，再往前一步？
寒风呼啸着穿过街道，也吹过少女滚烫的心事。这个冬天，似乎比以往任何一个冬天，都更加漫长，也更加寒冷了。而那刚刚在心尖上破土而出的、名为“喜欢”的嫩芽，能否熬过这料峭的春寒，迎来属于它的春天？黎晚叙不知道。她只知道，有些东西，一旦意识到，就再也无法回到从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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