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的阳光依旧带着盛夏的余威，穿过市一中校门口高大的法国梧桐，在水泥地上投下晃动的、明亮的光斑。空气里弥漫着新修剪过的草坪气息、新书本的油墨味，以及一种独属于开学日的、混杂着兴奋与忐忑的喧嚷。拉着行李箱的家长，穿着崭新但还不大合身校服的新生，举着班牌吆喝的高年级志愿者……所有的声音和色彩，汇聚成一幅名为“开端”的、略微失焦的画卷。
黎晚叙拽了拽身上略显宽大的蓝白校服短袖衬衫的下摆，目光在攒动的人头里逡巡，试图找到初一教学楼的方向。她的马尾辫因为出汗有些毛躁，额前的碎发贴在皮肤上，痒痒的。手里紧紧攥着的，是印有“初一（45）班黎晚叙”字样的录取通知书，纸张边缘已经被她的手指捏得有些发软。
“发什么呆呢，叙叙？”一个清亮又带着点懒洋洋笑意的声音在身侧响起，紧接着，一只有力的手臂熟稔地搭上了她的肩膀，带着清爽的皂角味和少年人特有的温热。
黎晚叙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她侧过身，果然看到许未然那张晒成小麦色、笑容灿烂得过分的脸。他穿着同款的校服，但领口松松地敞着，袖子也随意地卷到手肘，露出线条流畅的小臂，整个人透着一种与周遭略带拘谨的氛围格格不入的松弛和耀眼。
“谁发呆了？我在找教室。”黎晚叙拍开他搭在肩上的手，但嘴角却不自觉地弯了一下。和许未然从小在一个大院长大，爬过同一棵树，打过同一款游戏，吵过无数次架又莫名其妙和好，有他在，初来乍到的陌生感似乎被驱散了不少。
“这还不简单？跟着人流走呗，或者，”许未然扬了扬下巴，指向不远处一个正费力举着“初一（45）班”指示牌的瘦高男生，“喏，活路标。”
两人拖着行李，随着人流，也随着那个摇晃的班牌，终于挪到了位于教学楼三楼的45班门口。教室里已经坐了不少人，叽叽喳喳的声音从敞开的门窗里涌出来。讲台上，一位戴着眼镜、看起来颇为干练的年轻女老师正在低头整理花名册。
“报告。”黎晚叙在门口轻轻喊了一声，有些拘谨。
老师抬起头，扶了扶眼镜，目光扫过他俩，和善地笑了笑：“是新同学吧？进来吧，先找空位坐下，等会儿按名单排座位。”
教室里的目光瞬间聚集过来一些，带着好奇的打量。黎晚叙下意识地低下头，快步走向靠窗那列倒数第二排两个相邻的空位。许未然则大方得多，甚至还对几个看向他的同学回以笑容，才晃悠着在她旁边的位置坐下。
“嘿，叙叙，你看那边，”许未然用胳膊肘轻轻碰了碰她，压低声音，示意她看斜前方靠门那一列。
黎晚叙顺着他的目光望去。
在那个不太起眼的角落，靠墙的位置，已经坐了一个男生。他微微侧着头，看向窗外，只留下一个线条清晰干净的侧影。夏末上午明亮的光线透过玻璃，落在他身上，给他蓬松的黑发和白色的校服衬衫领子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他坐得笔直，却又给人一种奇异的、与周围喧闹隔绝开的安静感。窗台上，一盆绿萝的藤蔓垂落下来，叶子在他手边轻轻摇曳。
他似乎感觉到了背后的目光，缓缓转回头。
那是一张极为出色的脸。肤色是冷调的白，鼻梁高挺，嘴唇的线条有些薄。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眼睛，是内双，眼尾微微下垂，看过来时，目光沉静得像秋日的湖水，没什么情绪，却莫名让人不敢轻易打扰。他的视线平静地掠过黎晚叙和许未然，没有任何停留，又转了回去，重新看向窗外，仿佛刚才那一眼只是随意扫过无关紧要的背景。
“啧，”许未然咂了下嘴，凑到黎晚叙耳边，用气声说，“这哥们儿，够酷的啊。叫什么名字？”
黎晚叙还没来得及回答，也并不知道答案。讲台上的老师拍了拍手，示意大家安静。
“同学们好，我是你们的班主任，也教语文，我姓陈。”陈老师转身，在黑板上写下自己的名字，“欢迎大家来到市一中，来到初一（45）班。未来三年，我们将一起度过。现在，我先按花名册点个名，大家互相认识一下，之后我们调整座位。”
教室里安静下来。陈老师拿起花名册，开始按拼音顺序念名字。
“蔡晓薇。”
“到！”
……
名字一个个念过去。黎晚叙有些心不在焉，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新课本光滑的塑料封皮。直到——
“黎晚叙。”
“到！”她连忙应声，声音不大，但在安静的教室里足够清晰。她感觉到斜前方那个一直望着窗外的男生，似乎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但并没有回头。
“许未然。”
“这儿呢！”许未然举起手，声音洪亮，带着笑意，惹得几个同学看了过来，陈老师也笑着看了他一眼。
点名继续。
终于，在名单靠后的位置，陈老师念道：“苏烬辞。”
教室里安静了一瞬。这个名字有些特别。
然后，黎晚叙看到，斜前方那个安静的背影，微微直起了身，用那把清冽的、没什么起伏的嗓音，平静地回答：
“到。”
苏烬辞。
黎晚叙在心里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烬，灰烬的烬。辞，告辞的辞。一个带着灰烬余温与离别气息的名字，奇异地贴合了那个安静侧影给她的第一印象。
点完名，陈老师开始按身高和视力初步调整座位。一番挪动后，黎晚叙和许未然依然坐在靠窗那列，只是往前挪了一排。而苏烬辞，被调到了他们这一列，就在黎晚叙的正前方。
当他抱着新发的课本，沉默地走到那个位置坐下时，黎晚叙闻到了一股很淡的、像是阳光晒过后的干净棉布味道，混合着一点新书的纸墨香。他依旧坐得笔直，后颈的头发修剪得整齐干净。
许未然在后面用笔帽轻轻戳了戳黎晚叙的后背，递过来一张小纸条，上面画着一个简笔酷脸，旁边写着：“新前桌，苏同学。果然人狠话不多。”
黎晚叙把纸条揉成一团，悄悄瞪了许未然一眼。
陈老师开始讲话，关于初中生活，关于纪律，关于未来。阳光慢慢爬过窗台，在黑板上移动。崭新的课本整整齐齐地码在课桌左上角。初一（45）班，五十张新鲜而陌生的面孔，命运般的交集，在这个平常的九月上午，悄然拉开了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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