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日,长安落了第一场寒雨。
萧稷从紫宸殿出来时,天色已沉得如同泼翻的砚台。皇帝李胤破例送他到殿门口,玄色常服袖口沾了点未干的朱砂,像凝固的血迹。
“这场雨过后,就该入冬了。”李胤望着廊外连成线的雨幕,忽然道,“母亲从前常说,长安的冬天太长,比不上西域,就算冷,太阳也是亮的。”
萧稷脚步微顿,伞已撑开一半。他没有接话,只是静静立着。
李胤似乎也并不需要他回答,自顾自说了下去,声音有些飘忽:“她病重时,总想闻闻故土沙枣花晒干的味道……朕命人八百里加急去寻,送到时,她已……”
雨声渐沥,吞没了帝王片刻的失神。再抬眼时,李胤已恢复如常,只眼底余一丝未散尽的倦色:“去吧。路上湿滑,仔细些。”
“是。”萧稷躬身,青竹伞面一倾,踏入雨幕。
他并未直接回府。马车行至“金璃坊”附近那条巷口时,他叫了停。
“在此处等。”他吩咐车夫,自己撑伞下了车。
巷子深处飘来若有若无的药味,混在潮湿的空气里。他缓步走去,青衫下摆渐染深色。然后,他便看见了那个青衣身影——阿史那月,或者说,云初霁,正狼狈地弯腰去捞水洼里的油纸包。
伞移过去时,她受惊抬起的脸上,雨水和惶然交织。琥珀色的眸子在暗巷里亮得惊人,像被困住的小兽。
“萧大人。”她哑着嗓子,试图维持镇定,“好巧。”
“不巧。”萧稷的声音听不出情绪,“我看见了。”
之后的一切顺理成章又略显荒诞。他将伞递给她,自己淋雨走在前头;她抱着湿透的包裹跟在后头,绣鞋踩出水花细响。直到上了马车,相对无言,只有雨水敲打车顶的单调节奏。
车厢内气息清冷,是萧稷身上惯有的松针与旧墨香。云初霁缩在角落,油纸包紧抱胸前,指节捏得发白。萧稷闭目养神,湿发贴在额际,水痕蜿蜒过明晰的下颌线。
“你寻的龙脑香与苏合香,”他忽然开口,眼未睁,“治不了风寒,也解不了‘罗阇幽昙’的毒。”
云初霁猛地抬头。
“此花雌雄双生,香气惑人,却能宁神镇痛。西域一些部落,甚至用它助产或缓解濒死之苦。”萧稷缓缓睁眼,檀褐色眸子落在她惊疑不定的脸上,“它杀不了人,公主。至少,不是你以为的那种杀法。”
“那你为何——”
“因为它会出现,本身就是一个信号。”萧稷打断她,声音低而清晰,“有人希望‘罗阇幽昙’被找到,希望所有人的视线都被引向这朵来自西域、充满香艳想象的花。至于它真正被用来做了什么……或许,只是让一个人走得安静些,少些痛苦。”
云初霁怔住,怀里的油纸包松了些许,露出里面旧书册的一角。
“你姐姐……”萧稷的目光在那书册上停留一瞬,“或许并非死于谋杀,而是选择了一种有尊严的结束。而这选择背后真正逼迫她的东西,才是你要找的。”
车厢陷入沉默。雨声更急了。
良久,云初霁才涩声问:“你为何告诉我这些?”
萧稷没有立刻回答。他转脸看向窗外流动的雨幕,侧脸在昏光里显得格外疏离。“或许因为,”他顿了顿,“有人曾告诉我,真相本身,有时比复仇更重要。”
马车在“金璃坊”后巷停下。
云初霁抱着东西下车,临去前回头,雨水顺着伞骨滑落,在她和他之间隔开一道透明帘幕。“萧稷,”她第一次直呼其名,“若有一日,我需要真相甚于性命,你会帮我么?”
萧稷望着她,雨汽氤氲中,那张绝艳的脸上有种孤注一掷的清澈。他没有回答是或否,只道:“三日后,西明寺法会,皇后邀了‘金璃坊’献艺。”
这是提醒,亦是通路。
云初霁深深看他一眼,转身消失在门内。
萧稷的马车并未离开,反而在巷口多停了一刻。
直到另一辆通体沉香木打造、檐角悬着玉铃的马车,不紧不慢地驶近,堪堪堵住去路。车帘一掀,谢临风那张笑得过分招摇的脸探出来,手里居然还端着杯冒热气的茶。
“哟,萧无咎,我说怎么找不着人,原来跑这儿淋雨来了?”谢临风上下打量他湿了半边的衣袍,啧了一声,“堂堂帝师,这般模样,让那些仰慕你的闺秀瞧见,心该碎了一地。”
萧稷撩起眼皮看他:“有事?”
“没事不能找你?”谢临风跳下车,也不管地上积水,绣金线的靴子踩得水花四溅。他凑近些,压低声,眼里闪着八卦的光,“我刚可瞧见了,那位云姑娘,现在可是京城第一胡姬,你送她回来的?可以啊萧稷,真是人不可貌相啊——”
“她买了些药。”萧稷语气平淡,“碰巧遇上。”
“买药买到你马车里?”谢临风挑眉,“这‘巧’字可真够巧的。”他也不深究,话锋一转,“说正经的,西明寺法会那日,我也去。”
萧稷看他。
“皇后邀了我母亲,我自然得陪着。”谢临风摇摇扇子,笑得像只狐狸,“顺便看看热闹。听说这次阵仗不小,后宫几位有头有脸的都会去……你那朵‘小野花’,可要当心了。宫里那潭水,看着平静,底下石头才硌脚呢。”
萧稷沉默片刻:“你看顾些。”
“哟,这会知道使唤我了?”谢临风夸张地叹气,“行吧,谁让我欠你的。不过说好了,万一出什么乱子,我保人不保事,捅了娄子你自己收拾。”
“嗯。”
谢临风见他仍是这副油盐不进的模样,也没了趣,摆摆手:“走了走了,这雨下得人心烦。你也赶紧回去换身衣裳,着凉了可没人替你受那份罪。”
沉香木马车叮叮当当地走了。
萧稷在原地又立了一会儿,才转身上车。车厢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极淡的、不属于他的气息,微涩,清苦,像雨打过的草药,又像某种遥远的、被遗忘的花香。
他指尖无意识地捻过袖口,那里微潮,仿佛还沾着方才雨水的凉意。
车夫挥动马鞭,车轮碾过湿漉漉的石板,驶向暮色深处。雨还在下,将长安的街巷、楼阁、乃至那些潜藏在暗处的秘密,都冲刷得模糊不清。
只有一些东西,如同深埋地底的种子,悄然挣破了硬壳。在无人看见的角落,生出细微的、颤巍巍的根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