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本小说网 > 古代小说 > 双生毒
本书标签: 古代  盛世谋臣  胡姬 

第一章 遇

双生毒

“金璃坊”的夜,是被胡麻油灯、烤羊肉的烟气,还有粘稠暖昧的笑语声浸透的。空气里浮着葡萄酒的甜涩,香料挥霍的辛香,以及男人们毛孔里蒸腾出的、不加掩饰的欲望。酒肆深处传来节奏奇诡的鼓点,一下下,像是敲在人心最痒处。

二楼临着中庭天井的雅间,窗扉半开,泄出一线清寂。

萧稷倚在窗边,手里把玩着一只素胎瓷杯,杯沿残留着一点未尽的葡萄酿,颜色暗沉如血。楼下的喧嚣仿佛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只余模糊的嗡响。萧稷立在窗边,月色与灯影似乎都偏爱他。一身素白袍子非但不显寡淡,反衬得他整个人如同浸在冷泉中的名剑,光华内敛,锋芒潜藏。

他的俊美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侵袭感。骨相清晰如雪岭山脊,肌肤是久不见日光的冷白,却在灯火流转间泛着极温润的光泽。眉是两道匀停的墨痕,舒展而克制。真正令人屏息的是那双眼睛——眼型是极漂亮的凤目,瞳孔颜色却比常人浅淡,是一种沉淀的檀褐色,像深秋的潭水,静得发寒。当他抬眼时,那目光便有了重量,清透又深邃,仿佛能无声无息地看进人心最暗处。

他的唇很薄,唇色很淡,天然带着些许疏离的弧度。墨发以一根白玉簪松绾,几缕未束的发丝垂在额际,不经意间消解了那份过于完美的冷肃,添上一笔惊心动魄的散漫。

他只需静静站在那里,周遭的喧嚣便像撞上了一层无形的壁,悄然退去。那不是属于这暖昧酒肆的俊美,而是属于寂静书房、深夜棋枰,或是无人之巅的、一种过于清醒的绝色。

雅间里不止他一人。主位上的男人约莫三十许,穿着看似寻常的靛蓝锦袍,唯衣襟袖口用金线绣着极隐秘的夔纹,一举一动间,自有股不怒自威的气度。只是此刻他眉宇间带着倦色,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酒杯。

“这‘金璃坊’,倒比宫里还热闹。”皇帝李胤扯了扯嘴角,笑意却未达眼底。

萧稷抬眼,目光掠过楼下攒动的人头,声音平淡:“鱼龙混杂,消息便也‘活’。”

“你查到她了?”

“十之八九。”萧珩放下瓷杯,“是瑶妃的幼妹,不过并非一母所出,楼兰的明珠,阿史那月。”

李胤默然片刻,仰头饮尽杯中酒,喉结滚动了一下。“像么?”

萧稷顿了顿,才道:“眉眼有三分相似。但瑶妃温婉如月下昙花,这一位……”他看向楼下骤然亮起的舞台,那里,一层层纱幔正被缓缓拉起,“怕是裹着蜜糖的火焰。”

话音落,鼓声骤歇。一瞬的寂静后,更急促、更富挑逗性的手鼓与弦乐炸开。舞台中央,不知何时已立着一个身影。

满场抽气声。

鼓声在攀至巅峰时,骤绝。

余音与喧嚣仿佛被利刃切断,整个“金璃坊”陷入一瞬绝对的寂静。

就在这片陡然降临的寂静之渊中,一抹炽烈的红,自穹顶最高处的黑暗里,飘了下来。

没有倚仗,不见纱绫。茜素红的裙裾在空中极其缓慢地漾开,如同滴入静水中的饱满血珠,化开一层层慵懒而浓艳的涟漪。

仿佛时间忽然变慢了许多,慢得能看清金线刺绣的纹理,看清她舒展如垂翼的手臂,看清覆面金纱下,那双琥珀色眼眸平静地掠过下方痴仰的脸庞。

最终,在即将触地的刹那,她身体似乎微微一滞。

随即,右足的足尖,轻轻点在了舞台中央那朵描金的莲花花心之上。

一点即离。

轻盈得像是一片羽毛吻过水面,又像寒鸦驻足枯荷,轻得几乎未曾惊动尘埃。裙摆因这微不可察的触碰,最后漾开一圈涟漪,随即垂落,妥帖地覆住她另一只微微悬空的赤足。足踝上那串金铃,直到此刻,才发出一声极轻微、极清脆的“叮——”,仿佛为这精准至极的降落,标下一个清亮的注脚。

她就这样静静立在原地,单足支撑,另一足虚点,身姿如一枚即将绽放却又凝固的花苞。方才那惊心动魄的飘落与此刻极致的静止,形成了骇人的对比。金纱之上的眼眸,透过晃动的灯火,望了出来。

不是烟视媚行,而是一种近乎神祇垂询般的平静与疏离。

满场的呼吸,直到此刻,才仿佛重新找回。随之爆发的,是几乎要掀翻梁柱的、狂热的喝彩。

二楼窗边,萧稷的目光,自那抹红出现在穹顶时便已凝住。他看着她以违反常理的轻盈飘落,看着那足尖一点间的绝对控制,檀褐色的眼底,那片终年平静的深潭,终于泛起一丝极细微的涟漪。

他缓缓将一直把玩在指间的素胎瓷杯,搁在了窗棂上。杯底与木棂相触,发出极轻的一声“嗒”。

在鼎沸的人声中,清晰得像心跳。阿史那月赤足站在描金的地毯上,脚踝一串极细的金铃,随着她细微的呼吸轻轻震颤,发出几不可闻的碎响。她穿着茜素红的舞裙,金线绣出繁复的蔓草与怒放的石榴花,从腰间一路缠绕至裙摆,却吝啬地只裹住胸脯与大腿,露出一截柔韧雪白的腰肢,圆润的肩头,和线条流畅的背脊。脸上覆着一层薄薄的金纱,只露出一双眼睛。

那是怎样的一双眼睛啊。轮廓深邃,眼尾天然上挑,瞳仁并非纯粹的墨黑,而是在灯火映照下,泛着琥珀与蜜金交融的奇异光泽,像沙漠正午被太阳炙烤的流沙,又像深夜里猫科动物掠食前的凝望。浓密的长睫蝶翼般颤动,每一次开合,都似有钩子,轻而易举攫住所有人的呼吸。

旋转。

腰肢柔软得不可思议,手臂如灵蛇舞动,赤足踏出眼花缭乱的节拍,脚踝金铃由细碎渐渐变为清脆密集的吟唱。红裙盛开如烈焰,金线流光,仿佛将她整个人包裹在一团流动的、燃烧的霞光里。每一次摆首,每一次折腰,都精准地踩在鼓点最颠簸的浪尖,又撩拨着弦乐最颤栗的尾音。汗水浸湿了她额角鬓发,贴在细腻的肌肤上,金纱之下,隐约可见挺秀的鼻梁和丰润的唇瓣轮廓。

满场目光如痴如醉,男人们伸长脖颈,眼中燃着赤裸裸的渴望。

萧珩的视线却越过这片沸腾的欲望之海,落在她随着剧烈动作不时从裙摆飞扬间一闪而过的足踝——那里,除了金铃,似乎还有一点极淡的、旧伤痕的痕迹。

阿史那月在旋转的间隙,眼波流转,刻意扫过二楼的雅间。她看见了那个月白的身影,清冷地立于喧嚣之外,像误入尘嚣的一捧雪。

就是他了。姐姐信中提到过的,皇帝身边最倚重也最神秘的谋士,萧稷。

鼓点推向一个激烈的高潮,她旋身,腰肢后弯成一个惊心动魄的弧度,手臂猛地向上扬起——

“叮铃——!”

一枚小小的、精巧的金铃,从她腕间脱飞而出,划出一道炫目的金光,穿过弥漫的香气与喧嚣,不偏不倚,直直落入二楼那扇半开的轩窗,堪堪跌进萧珩虚握在窗沿的掌心。

微凉,带着舞者灼热的体温和一丝汗意。

满场哗然,随即爆发出更响的起哄。胡姬示好,将贴身饰物抛给心仪的看客,在这“金璃坊”并非稀罕事,但抛得如此精准,对象又是那样一个冷冰冰的人物,便格外引人遐想。

阿史那月维持着后仰的姿势,隔着金纱与纷乱的光影,对上萧稷抬起的眼眸。

那双眼,冷寂如寒潭,深不见底。没有预料中的惊艳、波动,甚至没有一丝温度。只有一片纯粹的、审视的平静。平静之下,是洞悉一切的幽邃。

然后,她的目光下移,落在他腰间。

那里悬着一枚羊脂白玉佩,温润剔透,雕工简洁。玉佩随着他方才接铃的动作轻轻晃动,在灯光下,她清晰地看到,玉佩边缘,用极小的、熟悉的楼兰文字,刻着两个符号——那是她姐姐的乳名,“昙雅”。

心脏仿佛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跳动。血液逆冲上头顶,又在瞬间褪得干干净净。耳边所有的喧嚣、鼓乐、喝彩,顷刻间化为尖锐的嗡鸣。

姐姐的玉佩……怎么会在他身上?

他是谁?他和姐姐的死……有什么关系?

阿史那月猛地直起身,动作僵硬了一瞬。好在鼓声未停,她强压住心头滔天的巨浪与冰寒,将最后一个动作做完,旋身,谢幕。红裙卷起最后一道热浪,消失在重重纱幔之后。

退入后台,喧闹被隔绝。她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剧烈喘息,金纱下的脸血色尽失,唯有那双眼睛,亮得骇人,里面翻涌着震惊、怀疑、刻骨的痛楚,还有一丝迅速蔓延开来的杀意。

“月……”扮作乐师的心腹侍女兰珠闪身进来,看到她惨白的脸色,吓了一跳。

阿史那月抬手制止她,声音低哑,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查……雅间里,穿月白袍子,戴乌木簪的那个男人。立刻。”

夜色浓稠如化不开的墨,“金璃坊”的欢宴渐次歇了。后楼专供胡姬居住的院落沉入寂静,只余廊下几盏风灯,在夜风中明明灭灭。

阿史那月换下了舞衣,只着一件素白寝裙,长发湿漉漉披在肩后。她遣走了兰珠,独自坐在妆台前,铜镜里映出一张褪去金纱后美得惊心动魄却也冰冷无比的脸。姐姐的玉佩,萧稷那双寒潭般的眼睛,交替在她脑海中闪现。

窗户发出一声极轻的“咔嗒”声。

她没有回头,铜镜里,多了一个修长的月白身影,如同鬼魅,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房间中央。

“公主的舞,”男人的声音响起,清润,却淬着冰冷的嘲弄,“比起你姐姐昙雅,可差远了。”

阿史那月倏然转身。

萧稷就站在三步之外,不知何时进来的。他依旧穿着那身月白冰纨袍,发丝纹丝不乱,神情淡漠,仿佛闯入女子闺房不过是闲庭信步。只有那双眼睛,在昏暗光线下,比在酒肆时更深,更沉,像结了冰的深渊。

“是你。”阿史那月的声音绷紧如弦,每一个字都从齿缝里挤出,“我姐姐的玉佩,为什么在你这里?”

她没有问你是谁,也没有尖叫呼喊。这份超出年龄的镇定,让萧稷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捕捉的讶异。

“一块玉佩而已,”他语气随意,向前踱了一步,“公主何必如此激动?还是说……公主冒着身份暴露、性命之危潜入长安,扮作胡姬,不止是为了寻一块玉佩?”

阿史那月指尖冰凉,悄悄探向妆台抽屉的缝隙,那里藏着一柄淬了毒的薄刃匕首。她的心跳得又快又重,撞击着耳膜。

  “你知道我是谁。你也知道我为何而来。我姐姐是怎么死的?”

萧稷停下脚步,离她仅有两臂之遥。他清楚地看到了她眼底深藏的痛与恨,也察觉了她细微的小动作。他忽然极轻地笑了一下,那笑意非但未达眼底,反而让周遭空气更冷了几分。

“瑶妃昙雅,”他缓缓道,像在念一个无关紧要的名字,“性情柔嘉,姿容殊丽,入宫三载,颇得圣心。去岁春末,染急症,药石罔效,薨。帝甚哀,追封贵妃,以礼葬之。”他复述着官方的记载,语调平板无波。

“你撒谎!”阿史那月猛地站起来,素白的身影因激动而微微颤抖,“姐姐身体一向康健,她最后寄给我的信里还说……”

“还说什么?”萧稷打断她,目光锐利如针,“说她发现了什么?说她有了不该有的期盼?还是说……她触动了某些人绝不能碰的秘密?”

阿史那月呼吸一滞。姐姐的最后一封信,语焉不详,只反复提及宫中不易,人心难测,让她无论听到什么消息都不要相信,好好留在楼兰。字里行间,确有一股隐忍的恐惧和绝望。

“是谁?”她逼问,手指已摸到了冰冷的刀柄,“是谁害了她?皇后?其他妃嫔?还是……”她死死盯住萧珩,“是你?或者……是你效忠的皇帝?”

萧稷没有回答。他只是看着她,看着她因为愤怒和悲伤而亮得灼人的眼睛,看着她紧抿的、失去血色的唇,看着她握住刀柄的、指节泛白的手。

然后,他做了一个让阿史那月完全意想不到的动作。

他忽然上前,一步跨过最后那点距离。速度并不快,却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压迫。阿史那月一惊,手腕一翻,淬毒的匕首已从抽屉滑出,带起一道幽蓝的寒光,直刺他咽喉——

动作干脆利落,带着草原儿女特有的狠辣,绝非深宫或寻常舞姬能有。

然而,萧珩的手比她更快。

他的手指修长有力,准确无误地扣住了她持刀的手腕。触感微凉,力道却重如铁箍。阿史那月只觉得腕骨一麻,一股奇异的内劲透入,瞬间半个手臂都酸软无力,匕首“当啷”一声掉落在铺着地毯的地上,幽蓝的刃光无声闪烁。

他制住了她,却没有进一步伤害。另一只手甚至虚扶了一下她因脱力而微晃的肩膀,旋即放开。

两人距离极近,她甚至能闻到他身上清冷的、类似雪松般的气息,混合着一丝极淡的墨香。他垂下眼,看着她因为震惊和屈辱而剧烈起伏的胸口,看着她眼中骤然升腾的、几乎要将他焚烧殆尽的怒火。

然后,他微微俯身,薄唇贴近她因惊怒交加而变得冰凉的耳廓,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气音,一字一句,清晰而缓慢地吐出:

“楼兰最璀璨的明珠。”

他温热的气息拂过她耳际,却让她如坠冰窟。

“害死你姐姐昙雅的,”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带着某种残忍的、洞悉一切的了然,“恰恰是那个……你最想保护的人。”

阿史那月浑身剧震,瞳孔骤然收缩到极致。

最想……保护的人?

是谁?

父王?母后?年幼的弟弟?楼兰?还是……

一个模糊的、令人恐惧的念头,尚未成形,便已让她手脚冰凉。

萧珩松开了她的手腕,后退一步,恢复了那种疏离的姿态,仿佛刚才那近乎耳语的残忍低喃从未发生。他弯腰,拾起地上那柄幽蓝的匕首,指尖避开了刃口,随意打量了一下。

“西域‘见血封喉’的配方,改良过?”他抬眼,看向僵立原地的阿史那月,“公主准备的见面礼,倒是特别。”

他将匕首轻轻放回妆台上,发出轻微的磕碰声。

“长安不是楼兰的草原,公主。”他最后说道,目光深邃,“有些火焰,点燃了,就再也无法熄灭。在引火烧身之前,不妨先想想,你真正要找的答案,究竟在哪儿。”

“你……”阿史那月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嘶哑得厉害,“你到底知道什么?把话说清楚!”

萧珩却不再回答。他转身,月白袍角在昏黄灯下划过一个冷淡的弧度,走向窗户。推开,夜风涌入,带着深秋的寒意。

“玉佩,”他侧首,留给她一个轮廓完美的冰冷侧影,“是你姐姐临终前,托我转交的。她说……若有一天,她的妹妹来到长安,问起她,便以此物为凭。”

话音落,他已翻身出窗,身影融入浓黑夜色,消失不见,如同他来时一样突兀。

只余满室清冷的空气,一枚静静躺在妆台上的幽蓝匕首,和铜镜里,阿史那月那张血色褪尽、眼神空洞却又有什么东西在剧烈翻腾的绝美脸庞。

最想保护的人……

姐姐……

她缓缓抬起方才被萧珩握住的手腕,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他手指微凉的触感,和那股令人心悸的力道。

窗外,长安城的夜,深沉无边,仿佛一只蛰伏的巨兽,刚刚向她,无声地咧开了第一道缝隙。

双生毒最新章节 下一章 第二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