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溯海真的又去了天台。
第二天放学后,他绕过值日生,推开那扇锈迹斑斑的铁门。水泥地上干干净净,昨天那些烟蒂已经不见了,粉笔画的笼中鸟也被抹去,只剩下模糊的白色痕迹。
风很大,吹得他校服外套猎猎作响。
他走到栏杆边,向下望去。操场上还有学生在打球,欢呼声隐约传来,像隔着一层玻璃。远处是南湖一中的旧校门,红砖墙上爬满了爬山虎。
这个角度确实特别。既能看到热闹,又远离热闹。
手机震动,是林澈发来的消息:“物理竞赛辅导改到明天了,老陈刚通知。”
季溯海回复了个“好”,手指停顿片刻,又打了一行字:“你知道江时行住在哪里吗?”
消息发出去的瞬间他就后悔了。
林澈的电话立刻打了过来:“我靠,溯海你什么情况?昨天问,今天又问,你真对那校霸感兴趣?”
“只是好奇。”
“好奇个屁!江时行那是什么人?上学期把高三体育生打骨折的事你忘了?虽然那家伙确实欠揍……”林澈压低声音,“而且他家……算了,你别问,反正离他远点。”
“他家怎么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我也说不清,听七班的人说,他爸好像……不太好。反正他经常不回家,有时候睡网吧,有时候不知道去哪儿。”
“他没朋友?”
“谁敢跟他做朋友啊?”林澈苦笑,“他独来独往惯了,话又少,眼神凶得要死。哦对了,除了——”
“除了什么?”
“除了那个陆遥。就七班那个美术生,瘦瘦小小的,整天背着画板那个。江时行好像偶尔会跟他说话,但也只是偶尔。”
季溯海想起昨天在操场,江时行一个人坐在榕树下的样子。
“我知道了。”他说,“明天竞赛班见。”
挂了电话,他又在天台上站了一会儿。
黄昏渐深,天边泛起紫色。他转身准备离开时,瞥见墙角有什么东西在反光。
走近一看,是半包烟。
廉价牌子,烟盒已经被压扁了,但里面还有几根。旁边丢着一个银色的打火机,上面有些划痕。
季溯海蹲下身,没有碰那些东西,只是看着。
打火机旁边,又出现了一个粉笔画。
这次不是鸟,而是一扇窗。窗户外是几道简单的竖线,像是栏杆。画得很潦草,像是随手涂的,但窗户的位置,正好对着南湖的方向。
季溯海抬起头,从这个角度看出去,确实能看见南湖的一角,湖水在暮色中泛着暗沉的光。
他摸出口袋里的粉笔——物理课用来画图剩下的半截——犹豫了一下,在那扇窗旁边,画了一根羽毛。
很轻的几笔,飘落在窗沿上。
然后他起身离开。
铁门在身后轻轻合上。
第二天中午,季溯海在食堂又看见了江时行。
他一个人坐在角落的桌子,餐盘里只有米饭和一点青菜。吃得很快,几乎不抬头。
林澈端着餐盘坐到季溯海对面,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啧,又是他。我说溯海,你真别看了,这种人你理解不了的。”
“哪种人?”
“就……阴沉沉的,跟谁都欠他钱似的。”林澈压低声音,“你知道七班女生给他起了个外号吗?”
“什么?”
“南湖孤狼。”林澈说,“独来独往,眼神凶,不跟任何人亲近。而且听说他打架特别狠,不是那种小打小闹,是那种……”
“那种什么?”
林澈想了想:“就是那种,好像不在乎自己会不会受伤的狠。”
季溯海想起江时行手背上的擦伤,想起他面对教导主任时平静的语气。
“可能他只是不知道该怎么表达。”季溯海说。
林澈像看怪物一样看着他:“大哥,你被什么附体了?这不像你会说的话。”
季溯海没再解释,低头吃饭。
吃完饭去水池洗碗时,江时行正好也在。水龙头开得很大,他冲洗着餐盘,水溅到手腕上也不在意。
季溯海站在他旁边,拧开水龙头。
两人并排站着,谁也没说话。
季溯海看见江时行左手手背上,昨天的擦伤已经结了暗红色的痂。还有几道更旧的疤痕,浅浅的白色,像是很久以前留下的。
“你的伤。”季溯海开口,“最好涂点药。”
江时行动作一顿,没看他:“不用。”
“会感染。”
“死了更好。”
这话说得很轻,轻到季溯海以为自己听错了。
但江时行的表情很平静,仿佛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餐盘洗好了,江时行关掉水龙头,甩了甩手上的水。水珠溅到季溯海手背上,冰凉。
“你昨天又去天台了。”江时行突然说。
季溯海看向他。
江时行转过身,靠在洗手台边,看着季溯海。他的眼睛在食堂明亮的灯光下显得更深,像两口古井,看不见底。
“那个羽毛,”他说,“你画的?”
季溯海点头。
“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季溯海说,“只是觉得,如果有翅膀,鸟可以从窗户飞出去。”
江时行盯着他看了很久。
然后他扯了扯嘴角,又是一个没什么温度的笑:“优等生,你童话看多了。”
他拿起餐盘,准备离开。
“江时行。”季溯海叫住他。
江时行停住脚步,没回头。
“如果笼子没有锁,”季溯海说,“为什么不开门?”
空气安静了几秒。
食堂的喧闹声仿佛被隔在玻璃外,只剩下水龙头滴水的声音。
“因为,”江时行说,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有些鸟,已经忘了怎么飞。”
他走了。
季溯海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食堂门口。
那天下午物理竞赛辅导,季溯海难得走了神。
老陈在黑板上写着一道复杂的电路题,粉笔吱吱作响。季溯海盯着窗外,看见一只麻雀落在窗台上,蹦跳了两下,又飞走了。
自由自在。
他突然想起江时行说那句话时的眼神。
不是悲伤,不是愤怒,只是一种……认命般的平静。
放学后,季溯海去图书馆还书。
经过美术教室时,他想起林澈说的话,脚步不自觉慢了下来。
美术教室的门虚掩着,里面亮着灯。
他轻轻推开门。
教室里只有一个人。
是陆遥。那个瘦小的美术生,正站在画架前,专注地画着什么。他画的是素描,铅笔在纸上发出沙沙的轻响。
季溯海正准备退出去,却看见教室另一边的角落里,坐着一个人。
江时行。
他坐在窗边的椅子上,背靠着墙,一条腿曲起,手臂搭在膝盖上。他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夕阳从窗外照进来,给他整个人镀上一层暖金色的光。
他睡着了的样子,和平时完全不一样。
那些尖锐的棱角仿佛被磨平了,眉头舒展开来,睫毛在眼睑下投出浅浅的阴影。呼吸很轻,轻到几乎看不见胸膛的起伏。
像一只暂时卸下防备的野兽。
季溯海站在门口,没有动。
陆遥似乎察觉到了什么,转过头看见他,愣了一下,然后露出一个腼腆的微笑,指了指江时行,又竖起食指放在唇边。
季溯海点点头,轻轻关上门。
他靠在走廊的墙上,心跳不知道为什么有点快。
美术教室里很安静,只有铅笔划过纸的声音。
过了大概十分钟,门开了。
江时行走出来,看见季溯海时,脚步顿住了。他脸上还有刚睡醒的困倦,眼神有些迷茫,但很快又恢复了平时的冷冽。
“你在这儿干什么?”
“路过。”季溯海说,“图书馆还书。”
江时行看了他一眼,没说话,朝楼梯走去。
“江时行。”季溯海又叫住他。
这次江时行回头了,眉头微皱,像是在说“又怎么了”。
“你在等陆遥?”季溯海问。
“关你什么事。”
“你们是朋友?”
江时行沉默了几秒:“不算。”
“那为什么……”
“因为他不会问问题。”江时行打断他,声音有点不耐烦,“他不会问我为什么打架,不会问我家里的事,不会用那种同情或者好奇的眼神看我。他画画,我睡觉,就这样。”
季溯海明白了。
陆遥给了他一个可以暂时待着,又不用说话的地方。
“你经常不回家吗?”季溯海问。
江时行的眼神冷了下来:“调查我?”
“不是。”
“那就少管闲事。”
他转身要走,季溯海上前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