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七页的签名
十月的上海,空气里悬浮着梧桐叶与咖啡的混合气味。艺术书展的人潮像缓慢蠕动的彩色河流,在白色展馆间蜿蜒穿行。
芙芙坐在第七出版社的展位里,面前摞着她的新书《星轨下的谎言》。这是一本关于预知与爱情的小说,书封设计简约,只有几道交错的银色线条,像星座图又像命运的经纬。她签了三个小时的名字,手腕开始发酸,但脸上仍挂着专业而克制的微笑——那种适合小说家而非明星的表情。
“能写‘给知雨’吗?彩虹的虹,下雨的雨。”一个戴眼镜的女孩把书推到她面前。
“当然。”芙芙翻开扉页,流畅地写下赠言。笔尖划过纸张时,她短暂地想:每个人都在请求被记住,用名字、用特定字句、用某个独特的标记。
她抬头对女孩微笑时,余光瞥见展位右侧的人群突然开始小范围骚动。像石子投入水面,涟漪从入口处扩散开来。保安的黑西装在人潮中格外显眼,他们形成一道移动的屏障,围拢着什么中心点。
芙芙没太在意。书展常有这种情况——某位著名学者、艺术家或网红突然出现,引发短暂围观。她低头继续签下一本。
“天啊,那是马嘉祺吗?”队伍里有人压低声音惊呼。
芙芙的笔尖停在“芙”字的最后一捺。
“不可能吧?他怎么会来书展?”
“真的是他!你看那件卡其色风衣,上个月机场图穿过的!”
她的手指微微收紧,钢笔在纸上洇开一个微小的墨点。她盯着那个墨点,看它缓慢扩散,像夜晚在纸面上晕开的暗色星球。
三年了。
她在心里重复这个数字。三年,足够读完一个大学学位,足够一段感情从热烈到消亡,足够她将一个人分解成星座特质、采访语录、习惯动作、音乐偏好、穿搭风格、微笑时的角度、思考时眨眼频率的集合体。
而此刻,这个“集合体”正朝她的方向移动。
她没抬头,但所有感官都像被调频到特定波段,精准捕捉关于他的信息:空气里飘来的清淡雪松香水(他秋季常用款),脚步声的频率(不疾不徐,和他在纪录片里的步速一致),周围人拍照的微弱电子音(他团队应该允许了非商业拍摄),还有那种独特的、难以言喻的能量场——当一个人习惯了被注视,他的周围会产生一种透明的引力场。
“芙芙老师?”工作人员弯下腰,声音里带着克制的兴奋,“有个惊喜安排。马嘉祺先生作为我们出版社的阅读推广人,今天特别来支持您的签售会,会停留大概十分钟。您只需要继续签售,他会和您简单互动,合张影就好。”
她终于抬起头。
他站在三步之外,正摘下墨镜。
第一眼验证了她所有的研究:身高确实184左右(她看过他与已知身高艺人的对比图),肩宽与头身的比例符合黄金分割(她曾无聊地用量图软件分析过),今天的内搭是浅灰色高领毛衣(他喜欢的简约款式),风衣没系扣子(随性,符合射手座特质),头发比上个月公开活动时略长一些(大概两周没修剪)。
但研究无法还原的是他眼睛的温度。
屏幕会过滤掉人类眼神中百分之八十的微光。他的瞳孔在书展的暖光灯下呈现一种琥珀色的透亮,看向她时,先是一个职业性的礼貌微笑,随即眼中闪过一丝她无法立即解析的情绪——不是好奇,不是例行公事,更像是一种……确认?
“芙芙老师,久仰。”他伸出手。声音比音频资料里稍微低沉一些,可能是今天状态或环境噪音的缘故。
她站起来,握上去。他的手掌温度比她预想的高,握力适中,持续时间约两秒——社交礼仪的标准时长。她注意到他食指侧面有极薄的茧(乐器练习留下的),拇指关节处有微小疤痕(童年摔倒缝针,她在某个早期采访中听他说过)。
“马老师,谢谢您来。”她说。声音比自己预期的平稳。
“我读了《星轨下的谎言》。”他松开手,从助理那里接过一本她的书,“很特别的故事结构。您用星象隐喻人际关系的方式,让我想起博尔赫斯的那篇《环形废墟》。”
芙芙的心脏漏跳了一拍。
这不是预先安排的台词。没有任何一个采访或综艺提过他读博尔赫斯。她的研究资料库中没有这条信息。一个漏洞。
“您过誉了。”她听见自己说,同时大脑高速运转:他是在表演深度阅读者的形象,还是真的读过?如果是真的,他偏好拉美文学?这与他公开的阅读清单(多为心理学、音乐史)不符。
马嘉祺翻到书的第七页——她最喜欢的数字,特意将关键隐喻放在这一页——用手指轻点其中一行:“‘我们总以为看透了对方的星图,却忘了自己也是对方天空中的一颗变星。’这句话我抄在手机备忘录里了。”
队伍里传来压抑的惊叹和快门的咔嚓声。
芙芙看着他。这是第三次眼神接触。这一次,她捕捉到了更多细节:他右眼眼角下方有一颗极浅的痣(只有在特定光线下可见),左眉有一道微小疤痕(可能是练习舞蹈时的旧伤),以及当他专注看文字时,下唇会微微抿起——这个细节她从未在任何公开影像中见过,因为镜头很少给他如此长时间的特写。
“变星的光度会变化,”她说,声音稍微找回了一些作为作者的掌控感,“就像人。”
“也像关系。”他接上,合上书,“我可以要个签名吗?”
“您想要写什么?”
马嘉祺想了想。“就写‘给嘉祺’吧。加上今天的日期。”
这是测试吗?他知道“第七页”对她的意义吗?他知道她研究过他的星座、习惯、甚至微小动作吗?他知道此刻她的大脑正在像超级计算机一样比对预设数据与现实偏差吗?
芙芙接过书,翻开扉页。笔尖悬停半秒,然后落下。
她写下:“给嘉祺:愿你的星轨永远自由。”日期:2023年10月27日。
签完,她习惯性地在名字右下角画了一个微小的星座符号——射手座的箭。
马嘉祺接过书,目光在那个符号上停留了一瞬。他的睫毛很长,垂下时在眼睑投下扇形阴影。
“射手座?”他问,声音里有一丝难以辨别的笑意。
“您的公开资料上写的是12月12日。”芙芙说,尽量让语气听起来像只是基于公开信息的普通观察。
“没错。”他抬起眼,“您对星座有研究?”
“写作需要。星座是很好的人物设定工具。”
“那在您的设定里,射手座是什么样子的?”
人群安静下来,所有手机镜头对准他们。这个问题超出了常规互动范围,带着某种私人的、试探性的质感。
芙芙的敏感警报在脑中响起。她遇到难以回答的问题时,喉咙会像被无形的手扼住,所有词汇在舌根处凝结成坚硬的团块。这是她从童年开始的问题——当压力超过某个阈值,语言系统会自动关闭。
她看着他,三秒,五秒。
工作人员察觉到了微妙的僵持,准备上前圆场。
但马嘉祺先动了。他微微侧身,将两人的对话空间调整到更半私密的角度——这个动作巧妙地减轻了被围观的压力,同时没有完全背对镜头(专业素养)。然后他降低音量,用只有两人能听清的声音说:“或者换个问题:您书中那个能预知他人行为的主角,最后幸福吗?”
这个问题她可以回答。这是关于作品,而非关于她对他的了解程度。
“不幸福。”芙芙说,声音恢复了流畅,“她太执着于验证自己的预知,错过了所有即兴的可能。”
马嘉祺点点头,像得到了某种他想要的答案。“即兴。”他重复这个词,然后微笑——这次是更真实的笑容,眼角出现细微的纹路。“谢谢您的签名,芙芙老师。希望有机会再交流。”
他转身准备离开,但又停住,回头:“对了,您签名的笔迹,和您小说手稿展览上的很像。我看过去年在台北的那场展览。”
他走了。在保安和工作人员的簇拥下,像一艘平稳的舰船驶入人海。
芙芙坐回椅子,继续签售。下一个读者激动地说着什么,但她只看见对方嘴唇在动。她耳中还在回响马嘉祺最后那句话。
台北手稿展。去年十一月。参观者不到两千人,多为文学专业学生或收藏家。展出的手稿中有她修改的痕迹、随笔画的小图、以及一些只有她自己能看懂的符号标记。
他去了。在没有任何媒体报道、没有公开行程记录的情况下,他去了。
又一个研究漏洞。
不,不是漏洞。是维度突破。她的“马嘉祺研究”原本是一个二维平面,由公开信息和合理推测构成。现在这个平面突然获得了厚度,出现了她未曾测绘的纵深。
“芙芙老师?”读者担心地看着她。
她回过神来,微笑,签名,说谢谢支持。
签售会在五点半结束。出版社编辑请她吃饭庆祝首日成功,她婉拒了,说想回酒店休息。
其实她去了书展的咖啡馆,坐在最角落的位置,打开笔记本电脑。
文件夹“MJQ”有37个子文件夹,按年份、类别、主题细致分档。她点开“2023-10”,新建文档,开始记录:
日期:2023.10.27
事件:上海书展首次物理接触
时长:9分34秒(根据录像计时)
着装:卡其色风衣(品牌待查)、浅灰高领毛衣、深色牛仔裤、白色板鞋(疑似某限量款)
香水:雪松基调,混合佛手柑前调(推测是秋季常用款变体)
物理特征确认:身高184±1cm,右手食指茧(厚度符合持续练习推测),左眉疤痕(与2016年练习室受伤记录吻合),右眼下微痣(新发现)
言语交互:
1. 提及博尔赫斯《环形废墟》(新数据:可能偏好拉美文学/哲学性文本)
2. 引用书第七页句子(是否巧合?第七页为我故意设置)
3. 询问射手座特质(试探?或普通社交话题?)
4. 询问主角结局(可能为解围,转移话题压力)
5. 提及台北手稿展2022.11(重大新数据:私下参观文化展览习惯,未公开)
非言语信息:
· 握手时长2.1秒,温度偏高(可能紧张或体质)
· 对视三次,第三次持续时间最长(3.2秒)
· 签名时注意到射手座符号,轻微笑意(含义?)
· 察觉到我回答问题时的延迟(敏感度高于常人)
· 调整角度减轻对话压力(高社交智能/共情能力表现)
假设与疑问:
1. 博尔赫斯引用是否为刻意展示深度?若是,目的?
2. 选择第七页是随机还是有意?他是否研究过我?(可能性低但需纳入变量)
3. 台北观展动机?纯粹兴趣?或其他?
4. 整体互动中是否有超出常规社交的试探性?或仅为职业性友好?
综合评估:现实接触对象与数据模型匹配度87%,出现13%不可解释变量。需进一步观察。
芙芙敲完最后一个字,向后靠在椅背上。咖啡馆的爵士乐柔软流淌,窗外天色渐暗,书展的灯光一盏盏亮起,像地面上的星座。
她打开手机,点开加密相册。里面没有马嘉祺的照片,只有各种图表:星盘分析、行为模式时间轴、公开行程与情绪状态相关性统计、穿搭色彩心理学分析……
还有一份未完成的虚构人物设定表,名字栏空着,但所有细节都指向他。
三年前,她在一场音乐节的人群中看见他。那时他还没现在这么红,在傍晚的副舞台上唱歌。唱到某句歌词时,他抬头看向正在暗下来的天空,眼神里有一种她无法命名的东西——不是野心,不是忧郁,而是一种近乎透明的渴望,像在寻找天空中某个只对他可见的坐标。
那一刻,她作为小说家的本能被触发。她想理解那种眼神的源头,想拆解构成这个人的所有元素,想弄明白为什么在成千上万人中,她的目光会像被磁石吸引一样锁定他。
于是研究开始了。最初只是好奇,后来变成习惯,再后来变成一种隐秘的仪式。她从未想过接近他,从未试图联系他,从未在社交媒体上提及他。这是一个完全单向的、沉默的观察工程。像一个天文学家观察遥远恒星,记录它的光变周期、光谱类型、运行轨迹,但从不期待能够触摸它。
直到今天。
直到他走进她的签售会,翻到第七页,说出博尔赫斯,提及台北。
芙芙关闭电脑,看向窗外。夜幕完全降临了,上海的天空难得看见几颗星。她想起自己书里的一句话:“当我们开始观察一颗星星时,我们的观察本身已经改变了它的轨迹——至少在观察者的宇宙里。”
手机震动。是出版社编辑发来的消息:“今天效果太好了!马嘉祺那边团队刚联系,问你是否愿意参加他们下个月的一个跨界艺术对谈活动,作为文学代表。时间地点待定,你有兴趣吗?”
她的拇指悬在屏幕上方。
敏感的本能在尖叫:危险。进入他的辐射圈意味着什么?她的观察工程将不再纯粹,她会从天文台走进风暴中心。
但另一个声音——那个小说家的声音——在低语:这是你唯一的机会。从二维数据走进三维现实的机会。验证你所有假设的机会。理解那眼神的机会。
她输入,删除,再输入,再删除。
最后她回了一个字:“好。”
发送。
那一刻,上海夜空一颗飞机闪烁的航灯划过,像一粒偶然闯入星图的、会移动的光点。芙芙不知道的是,在同一时刻,城市的另一间酒店房间里,马嘉祺正翻开《星轨下的谎言》的第七页,目光落在她画的射手座符号上。
他拿起铅笔,在旁边空白处轻轻画了一个符号——不是星座,而是一个微小的、只有他自己知道的标记:两个交叠的圆圈,像轨道,也像锁。
然后他合上书,看向窗外同一片夜空。
“终于。”他轻声说。
窗玻璃上,他的倒影模糊地微笑着,像早就预见了这场相遇,像等待了比三年更久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