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不紧不慢地往前滑。高二(一)班的学生们渐渐习惯了新班主任的节奏。时奕的课依旧生动有趣,他好像总有办法把那些抽象的公式和定律讲得活灵活现,偶尔穿插的冷幽默和自嘲,常常让教室里响起一片轻松的笑声。他对所有人都是一副笑模样,耐心十足,回答问题从不敷衍,以至于最初那些因为他年轻而心存疑虑的学生和家长,也渐渐放下了心。
除了迟隽。
迟隽还是老样子。不迟到早退的时候,准时出现在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校服拉链永远只拉到一半,书包随意丢在脚边。他听课,但很少记笔记,面前摊开的常常是自己的书,远超教学进度。时奕在台上讲,他的目光时而落在黑板上,时而落在时奕身上——那种专注的、评估似的、仿佛在研究某个有趣物理模型的目光,并未因上次的“粉笔头事件”和办公室谈话而改变,甚至,时奕隐约觉得,那目光停留在他身上的时间更长了点。
他不主动回答问题,除非像上次那样,觉得时奕的解法“不够优美”。他也没有朋友,课间总是独自一人,要么趴在桌上补觉,要么看着窗外,或者继续看他那些深奥的书。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息,比开学初更甚。
时奕尝试过几次不着痕迹的接近。比如,走过他身边时,状似随意地问一句:“最近在看什么?” 或者,在他独自留在教室时,递过去一块包装可爱的糖果,“补充点能量?”
迟隽的反应总是很淡。回答问题不超过五个字:“《量子力学基础》。”“不用,谢谢。”礼貌,但疏离,像一层光滑坚硬的玻璃,把所有的试探都轻轻弹开。他的目光偶尔会在时奕递过来的糖果上停留半秒,或是掠过时奕说话时自然露出的虎牙,但很快就移开,波澜不惊。
唯一的变化,或许是他不再在课堂上公然“挑衅”。但那道存在感极强的视线,依旧如影随形。
时奕并不气馁。他好像天生有种乐观看待一切的特质,尤其是对待自己认定的“有趣难题”。他照常上课,下课,批改作业,组织班级活动,笑容灿烂,虎牙闪闪,似乎完全没被迟隽的冷淡影响。只是,他批改作业时,总会把迟隽的那份放到最后,看得格外仔细。迟隽的作业和他的人一样,简洁,精准,几乎没有废话,偶尔在标准解法旁,会有一两行更简洁的思路备注,用的符号和概念往往超出课本范围。时奕会在他这些备注旁边,用红笔画一个小小的、赞许的星星,或者写一句:“思路很妙!” 除此之外,再无特殊。
平静之下,暗流悄然涌动。这暗流并非来自迟隽,而是来自班级内部。
开学一个月后的班委竞选,像一颗投入静水的小石子。时奕采取了民主投票的方式,鼓励大家毛遂自荐。气氛原本很热烈,直到纪律委员的竞选。
一个叫孙炜的男生站了起来。他成绩中上,人缘看起来不错,是班里的“活跃分子”之一。他演讲时,话里话外却带着点别的味道:“……我觉得,纪律委员最重要的就是公平,一视同仁。不能因为某些同学成绩好,或者……或者有其他原因,就搞特殊化。我们班是理科最强班,更应该以身作则,比如迟到早退这种现象,就应该坚决杜绝……”
他的话没指名道姓,但不少人的目光,已经有意无意地飘向了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
迟隽正在看一本砖头似的《费曼物理学讲义》,对台上的演讲和四周的目光恍若未闻,连睫毛都没颤动一下。
孙炜演讲完,坐下,脸上带着点故作严肃的、胜利在望的表情。
教室里安静了几秒。时奕站在讲台边,脸上惯常的笑容淡了些,指尖无意识地蹭过教案的边缘。他刚要开口说些什么。
“我选迟隽。”
一个清冷平静的声音响起,不高,却像冰珠砸在玉盘上,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说话的是林薇,学习委员,一个扎着利落马尾、戴着黑框眼镜的女生。她成绩常年位居年级前三,性格冷静,话不多,在班里颇有威信。此刻,她推了推眼镜,目光直视前方,语气平板无波:“他从不参与无关闲聊,不影响他人,自习课效率全班最高。纪律委员的职责是维持秩序,不是拉帮结派或者针对个人。我认为他符合要求。”
教室里的空气一下子变得微妙起来。孙炜的脸涨红了,想反驳什么,在林薇冷静的目光和周围同学有些变化的眼神下,又咽了回去。
时奕挑了挑眉,看向迟隽。迟隽终于从书页上抬起了头,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看了一眼林薇的背影,又看了一眼讲台上的时奕,眼神里透出一点清晰的、毫不掩饰的厌烦——不是对林薇,更像是对被卷入这种无聊纷争的本身。然后,他重新低下头,仿佛这一切都与他无关。
最终,纪律委员的职位因为只有孙炜一人实际参选而落在他头上,但这个小插曲,像一根刺,悄悄扎在了某些人心里。孙炜看迟隽的眼神,多了些不易察觉的阴沉。而班级里关于迟隽“孤僻”、“不合群”、“搞特殊”的私下议论,似乎也悄然多了起来。
时奕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他课后找林薇简单聊了聊,感谢她站出来表达观点,也委婉提醒注意方式。林薇点点头,没多说什么。时奕又找了孙炜,肯定他为班级服务的热情,也强调了团结和互相理解的重要性。孙炜嘴上应着,眼神却有些飘忽。
至于迟隽,时奕没找他谈。他知道,这种时候找他,只会加深他的厌烦和抵触。他只是像往常一样,经过他身边时,放下一小盒包装精致的薄荷糖——上次他注意到,迟隽虽然拒绝了糖果,但目光在那盒薄荷糖上多停了一瞬。
这次,迟隽依旧没动那盒糖。直到放学后,人都走光了,时奕返回教室取落下的U盘,才发现那盒薄荷糖不见了。迟隽的桌肚里,干干净净,什么也没有。
时奕笑了笑,没说什么。
风波暂时平息,但裂痕已经产生。高二的学业压力逐渐显现,物理竞赛的选拔也提上日程。学校鼓励学生参加,时奕自然在班里做了动员。
报名的人不少。下课铃一响,好几个学生就围到时奕身边咨询,其中就有孙炜,问得格外积极。时奕耐心解答着,目光不经意扫过教室后方。
迟隽收拾好了书包,单肩挎着,正站起身。他似乎朝讲台这边看了一眼,目光在被人群围住的时奕身上停顿了不到半秒,随即面无表情地转身,从后门离开了。
没有报名,甚至没有流露出丝毫兴趣。
时奕心里那点疑惑又浮了上来。以迟隽的物理天赋和自学程度,竞赛对他来说应该是个很好的平台和挑战。为什么回避?
这个疑问很快被一件突发的小事转移。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轮到(一)班使用物理实验室。时奕带着学生过去,讲解一个关于电磁感应的分组实验。实验室有些年头了,设备还算齐全,但有些老旧。
实验进行到一半,靠里侧的一组学生突然惊呼一声。他们操作的一个老式感应线圈仪冒出了一小股青烟,紧接着,整个实验室的灯光闪烁了几下,“啪”地一声,灭了。几个胆子小的女生短促地叫了一下。
“大家别慌!站在原地别动!”时奕的声音立刻响起,清朗镇定,瞬间压下了小小的骚动。窗外天光尚亮,实验室里不算完全漆黑,能看清人影轮廓。
“可能是线路老问题,我去看看电闸。班长,组织一下大家。”时奕说着,摸出手机,打开手电,凭着记忆朝实验室后方配电箱的位置走去。
他刚走了几步,忽然听到身后传来极其轻微的“咔嚓”声,像是金属扣弹开的声音,然后是脚步声——不是学生们不安的窸窣,而是稳定、径直朝他这边来的脚步声。
手电光晃了一下,照亮来人半边沉静的脸和宽阔的肩膀。
是迟隽。
他不知何时离开了他的实验台,手里似乎拿着什么东西。他没说话,越过时奕,径直走到配电箱前。时奕的手电光追着他,看到他熟练地打开配电箱外壳,凑近查看,手指在几个开关和线路上快速检查。
“不是跳闸。”迟隽的声音在昏暗中响起,依旧没什么起伏,但带着一种笃定,“老式保险丝烧了。备用工具箱在讲台下面左侧柜子。”
时奕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好,我去拿。”他立刻转身往回走,手电光扫过学生们好奇张望的脸。他迅速找到工具箱,拎回来。
迟隽已经关掉了实验室的总闸。他接过工具箱,打开,里面工具分类整齐。他挑出一段合适的保险丝,一把螺丝刀,一把钳子。动作熟练得不像个高中生。
时奕举着手机替他照明。光线里,迟隽垂着眼,睫毛在眼底投下一小片阴影。他的手指很稳,卸下烧毁的保险丝,清理接线柱,安装新的,一气呵成。袖口因为动作往上缩了一点,露出的一截手腕,在手机冷白的光线下,显得骨节分明,有种利落的力量感。
空气中弥漫着极淡的焦糊味和迟隽身上那股干净的、混合着一点实验室金属气息的味道。靠得很近,时奕能听到他平稳的呼吸声,甚至能看清他鼻梁侧面一颗很小很淡的痣。
“好了。”迟隽合上配电箱外壳,拍了拍手上的灰,转身看向时奕。两人距离很近,时奕需要微微仰头才能看清他的脸。昏暗中,迟隽的眼睛很亮,像深潭里映着一点星子。
时奕忽然觉得,这孩子的睫毛,真的长得很犯规。
“咳,”时奕轻咳一声,移开一点距离,提高声音,“同学们,故障排除了,大家稍等,恢复供电。”
他走到总闸前,推上开关。
灯光重新亮起,实验室里响起一片放松的呼气声和小小的欢呼。
“刚才多亏了迟隽同学反应迅速,处理得当。”时奕走回讲台,脸上带着笑,目光扫过迟隽,后者已经回到了自己的实验台前,正低头检查仪器,仿佛刚才那利落的维修工不是他。“大家继续实验吧,注意安全,规范操作。”
实验课继续进行。但许多学生的目光,还是忍不住瞟向迟隽。连之前对他颇有微词的孙炜,看着迟隽熟练地调整示波器的样子,眼神也有些复杂。
下课后,时奕特意留下整理仪器。学生们陆续离开,迟隽是最后一个走的。他走到门口,脚步顿了顿,没回头,只是说了一句:“靠墙第三组那台信号发生器,接地端口接触不良,有轻微漏电可能。标签掉了。”
说完,他就走了。
时奕愣了一下,随即走到第三组实验台,检查那台信号发生器。果然,接地线有些松动,外壳带着微弱的麻手感,不仔细检查很难发现。而设备侧面原本该贴有警示或说明标签的地方,空空如也。
他独自站在渐渐安静下来的实验室里,窗外暮色开始沉淀。空气里还残留着电子元件和铁架台的味道。
他想起迟隽检查配电箱时沉稳的手指,想起他说出故障原因时笃定的语气,想起他临走时那句平淡的提醒。
那层坚硬的、淡漠的壳下面,包裹着的,不仅仅是物理天赋,还有远超同龄人的细致、冷静和动手能力。甚至,是一种默默观察、并不张扬的责任感。
可他为什么宁愿在电路板和学生间游刃有余,却抗拒与人产生更深的联结?为什么对竞赛避而不谈?
时奕收拾好东西,锁好实验室的门。走廊里空无一人,声控灯随着他的脚步声依次亮起。
他想起迟隽档案里那句冰冷的“家庭情况复杂”,想起他袖口那点干涸的水渍,想起他总是挺得笔直、却莫名让人觉得有些孤峭的背影。
答案或许就在那里。一扇紧闭的、上了锁的门。
而他要做的,或许不是急着去撬锁,而是先成为门外那束稳定的、温暖的光。即使那扇门的主人,暂时还只肯从门缝里,用那种“想咬人”似的目光打量他。
时奕摸了摸下巴,指尖触到那颗若隐若现的虎牙。
嗯,不急。他有的是耐心和好奇心。
毕竟,探索一个复杂系统,本来就是物理老师的老本行,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