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题

九月初，暑气未散，吊扇在头顶嗡嗡转着，搅动一室慵懒与新墨混合的气息。高二（一）班的教室里，窃窃私语像潮水涨落，一双双眼睛或好奇或审视地，投向讲台。

讲台后的人，与其说是老师，不如说更像某个误入教室的学长。白衬衫最上面一颗扣子没系，袖子随意挽到手肘，露出线条流畅的小臂。头发有些蓬松，几缕搭在额前，鼻梁上架着副细边眼镜。他正低头摆弄一个演示用的简易单摆，指尖灵巧，侧脸线条在窗外渗入的光里显得柔和。

时奕。新来的物理老师，也是他们的新班主任。二十五岁，履历漂亮得晃眼，据说是校长亲自挖来的。

“上课铃都响过三秒了。”一个声音突兀地响起，不高，却足够清晰，带着点没睡醒似的黏糊，又奇异地穿透了所有杂音。

教室里瞬间安静了大半。

时奕抬起头，镜片后的眼睛弯了弯，没有半点被打扰的不悦。他目光扫过教室，掠过那些明显缩了缩脖子的学生，最终落在最后一排靠窗的角落。

那里坐着个男生。校服穿得不算规矩，拉链只拉到一半，里面是件纯黑的T恤。他一只手支着下巴，另一只手懒懒地转着一支笔，视线毫不避讳地落在时奕脸上，或者说……像是某种评估，又像是某种纯粹的好奇，没有恶意，但足够直接，直接到让讲台附近几个女生悄悄红了耳根。时奕却觉得，那目光里除了这些，似乎还有点别的……一种近乎实质的、带着点探究和……想咬一口的错觉？

迟隽。学生档案上的照片一脸冷淡，真人倒是……时奕在心里吹了声口哨，确实一副“生人勿熟人也勿近”的拽样。

“这位同学提醒得对。”时奕开口，声音清朗，带着点天然上扬的调子，让人听了心情不自觉就好起来，“时间是物理学里最迷人的参数之一，一秒也不能浪费。好，我们上课。”

他转身，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写下今天的课题：选修一，静电场。字迹不算特别板正，有种随性的流畅。

“电场，看不见摸不着，但真实存在，就像……”他顿了顿，转过身，嘴角翘起一个小小的、狡黠的弧度，“就像某些同学现在脑子里转的、跟课堂无关的小念头。”

底下响起一阵低低的哄笑和吸气声。不少目光下意识又瞟向迟隽。迟隽转笔的动作停了停，眉毛都没动一下，只是那目光更深了些，像静谧的深潭。

时奕开始讲解点电荷电场强度公式。他讲得不快，喜欢用比喻，偶尔穿插一点物理学史的趣闻，讲到兴起时，手指会不自觉比划，虎牙若隐若现。课堂气氛逐渐活络，连最初几个明显绷着的学生也放松下来。

“……所以，这里计算带电球壳外部某点的场强，我们通常用高斯定理，这是最规范也最稳妥的解法。”时奕敲了敲黑板上的例题，粉笔灰簌簌落下。

就在这时。

一道极轻微的破空声。

时奕正侧身对着黑板写字，只觉得耳畔一凉，什么东西擦着他耳边的发丝飞过，“嗒”一声轻响，正正打在他刚刚写下的那个积分符号上，留下一个白色的、小小的凹点。

是一截用过的粉笔头。

教室里所有的声音，呼吸声，翻书声，甚至吊扇的嗡嗡声，都在那一瞬间被抽空了。死寂。绝对的死寂。前排的学生瞪大了眼，后排的已经下意识缩起了肩膀。所有人的视线，如同被无形的手拨动，齐刷刷地，再次聚焦到最后一排。

迟隽还维持着那个支着下巴的姿势，好像刚才那精准得堪称挑衅的一掷与他毫无关系。他甚至没有看时奕，目光落在自己桌面上摊开的书上——不是学校发的选修一，而是另一本明显更厚、封面陌生的教材。

时奕眨了眨眼，缓缓转过身。他脸上没什么怒气，甚至那点惯常的笑意都没完全消失，只是镜片后的眼睛微微睁大了一些，看着那枚命中“靶心”的粉笔头，又顺着它可能的轨迹，看向迟隽。

“老师，”迟隽终于抬起眼皮，视线平平地移过来，对上时奕的。他的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像在陈述“今天天气不错”，“你讲错了。”

倒吸冷气的声音此起彼伏。有人已经开始为这个新来的、看起来脾气很好的漂亮老师默哀了。谁不知道迟隽？年级有名的独狼，成绩拔尖但难搞程度更拔尖，原班主任提起他都头疼。

“哦？”时奕尾音上扬，不仅没生气，眼睛反而更亮了些，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玩具。他几步走下讲台，穿过自动分开的人潮，走到迟隽桌边，微微俯身，看向他摊开的那本书。“《电磁学通论》……赵凯华先生的？看得挺深啊。”他语气里有真实的惊讶和一丝赞赏。

然后，他的目光落在迟隽手指点着的那一段：“磁矢势？”

“这里，”迟隽的手指在书页上敲了敲，又指向黑板上时奕刚才讲解的例题，“计算轴对称分布电荷的电场，引入磁矢势类比，边界条件处理更直接，积分运算量至少减三分之一。”

他说得平淡，但每个字都钉在寂静的空气里。一些物理底子好的学生已经露出了思索的表情。

时奕直起身，抱起手臂，歪头看着迟隽。阳光透过窗户，给迟隽的侧脸镀上一层毛茸茸的金边，能看清他睫毛很长，鼻梁很挺，嘴唇抿成一条缺乏情绪的直线。确实是一副……很能唬人的“实干派”外壳。

全班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逡巡，等待着新老师的反应。是恼羞成怒？是严厉训斥？

时奕忽然笑了。不是刚才那种温和的、鼓励的笑，而是咧开了嘴，露出那颗小小的、尖尖的虎牙，眼睛弯成了月牙，整张脸一下子变得孩子气又生动。

“那你，”他伸出手指，隔空点了点迟隽，又指了指黑板，声音里带着明晃晃的、不容拒绝的兴味，“上来教呀？”

空气再次凝固。这次连倒吸冷气都没了，只剩下纯粹的愕然。

迟隽似乎也愣了一下。他那总是缺乏表情的脸上，极快地掠过一丝什么，像是冰层下被投入石子的微澜，瞬间又平复。他看了看时奕笑得毫无阴霾的脸，又看了看黑板，沉默了两秒。

然后，他合上那本《电磁学通论》，推开椅子站了起来。

椅子腿与地面摩擦，发出清晰的“刺啦”一声。他身高腿长，站起来几乎比时奕还高出小半个头，肩宽腰窄，简单的校服穿在他身上，硬是穿出了一股生人勿近的利落感。他目不斜视地穿过教室，从时奕身边走过时，带起一阵极淡的、像是阳光晒过的织物和一点点薄荷糖的气息。

他走上讲台，拿起一支新粉笔。全程没有看时奕，也没有看台下任何一张震惊的脸。

时奕退到教室一侧，后背轻轻靠上冰凉的墙壁，饶有兴致地看着。他看着迟隽的背脊，挺直，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瘦力量感。看着他抬手，在黑板上另起一块区域，写下公式。字迹凌厉，笔画干脆，和他的人一样，没什么多余的修饰。

“引入磁矢势 A，满足 B=∇×A，对于静电场无旋情况，可类比标势……”迟隽开口，声音比在座位上时清晰了些，依旧没什么温度，但逻辑严密，条理分明。他没有用任何比喻，直接切入核心，推导步骤简洁得近乎苛刻，却每一步都踩在关键点上。

台下从鸦雀无声，渐渐响起细碎的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以及努力理解的、轻微的吸气声。一些学生眼睛开始发亮。

时奕看着，嘴角的弧度一直没下去。他甚至轻轻点了点头，目光落在迟隽握粉笔的手指上，骨节分明，用力时手背会泛起淡淡的青筋。然后，他的视线移到迟隽的侧脸，下颌线绷得有些紧，嘴唇微微抿着，长睫垂下，遮住了眼底可能有的任何情绪。

是个聪明孩子。也是个……把自己包裹得很紧的孩子。时奕想。那层“实干派”、“刀子嘴”、“生人勿近”的硬壳底下，藏着的是对物理纯粹的热忱和惊人的天赋。只是他自己或许都没察觉，或者，不愿察觉。

迟隽讲完了。最后一句落下，粉笔头“啪”一声断在黑板上。他放下剩余的粉笔，拍了拍手上的灰，转身，目光直接找到靠在墙边的时奕。

没有征询，没有“我讲完了”的示意，就那么看着他，仿佛在问：如何？

时奕站直身体，率先鼓起掌来。清脆的掌声在安静的教室里格外响亮。“精彩！”他走回讲台中央，与迟隽并肩而立，看向台下，“都记下来了吗？迟隽同学提供了一种更优美的思路。物理学的美，有时候就藏在这些不同的解法里。”

他转向迟隽，笑容灿烂：“谢谢迟隽同学‘以身试法’，给我们演示了什么叫‘学以致用’以及……嗯，‘精准投掷’。”

最后四个字，他刻意放慢了语速，眼里闪着促狭的光。

迟隽脸上那层冷淡的面具似乎裂开了一条极细的缝，嘴角几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他没接话，只是略微点了下头，径直走下讲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坐下，重新拿起那本《电磁学通论》，仿佛刚才那石破天惊的十分钟从未发生。

但时奕注意到，他翻书的手指，似乎比刚才用力了一点。

下课铃响。

时奕收拾教案，眼角余光瞥见迟隽第一个站起身，单肩挎上几乎空荡荡的书包，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教室。背影挺直，步速很快，转眼就消失在走廊转角。

“时老师！”几个学生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大多是好奇和兴奋，“迟隽好厉害啊！”“老师你真让他上讲台啊？”“他平时都不怎么理人的……”

时奕笑着应付了几句，心思却有些飘远。他想起档案里关于迟隽家庭状况那寥寥数语，又想起方才那看似平静无波，实则暗藏锐利的眼神。

是个有意思的学生。也是个……可能需要拉一把的学生。

办公室离教室不远。时奕刚走到门口，就听到里面传来隐隐的谈话声，提到“迟隽”、“又迟到”、“早退”。

他推门进去。里面坐着年级组长和迟隽原来的班主任，两人面色都不太好看。迟隽站在办公桌前，依旧是那副样子，校服拉链开着，书包懒散地挂在一边肩膀上，微微垂着眼，看着地面，脸上没什么表情，既无惶恐，也无辩解之意。

“时老师，你来得正好。”原班主任看到他，叹了口气，“看看你这新接手的好学生，开学第一周，迟到三次，今天看样子又是打算早退？问他原因，永远就是‘有事’。”

年级组长皱着眉头：“迟隽，家庭不是借口。学校有规章制度……”

“家里水管坏了，找人修，耽误了。”迟隽开口，声音平平，打断了组长的话。理由听起来合理，但那语气淡漠得像是在说别人的事。

时奕走近几步。他的目光没有先看两位老师，而是落在迟隽身上。从头发丝，到微微敞开的校服领口，到垂在身侧的手。然后，他看到了。

迟隽右手校服袖口内侧，靠近手腕的地方，有一小片不起眼的、深色的水渍，边缘已经干了，皱巴巴的。不仔细看，几乎发现不了。

水管坏了？或许是。但……

时奕的视线又快速扫过迟隽的脸。没有红肿，没有泪痕，没有任何激烈的情绪痕迹。只有那层密不透风的、名为“淡漠”的壳。

“王老师，李组长，”时奕开口，声音温和，带着他惯有的那种令人放松的调子，“第一周嘛，新旧交替，学生可能也需要适应。迟到早退是不对，”他看向迟隽，语气认真了些，“迟隽，下次有事，尽量提前跟老师说明，哪怕发个短信。规矩是底线，明白吗？”

迟隽抬起眼，看了时奕一眼。那眼神很深，像是想从时奕含笑的脸上找出点什么，讽刺？敷衍？或者别的。但他什么也没找到。时奕的眼神很干净，只有平静的陈述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观察。

几秒钟后，迟隽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嗯。”

原班主任还想说什么，年级组长摆了摆手：“时老师刚接手，管理方式可能不同。迟隽，你先回去吧。下不为例。”

迟隽没再说话，拎起书包，转身走了出去。自始至终，背脊挺直。

等他离开，原班主任才摇头：“时老师，你太温和了。这孩子，家里情况复杂，性格也……油盐不进。成绩是好，但太难管。你以后有的是头疼的时候。”

时奕笑了笑，没接话，只是拿起自己的水杯，走到窗边。透过玻璃，他看到迟隽已经走到了楼下，正穿过操场。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独自一人，走得很快，很快融入放学的人群，消失不见。

他想起迟隽袖口那点水渍，想起他讲到磁矢势时眼里一闪而过的微光，想起他看自己时那种混合着评估和……某种说不清道不明专注的眼神。

“或许吧。”时奕喝了口水，轻声说，像是自言自语，“不过，物理学里，最难搞的未知系统，往往也藏着最惊喜的解答，不是吗？”

窗外，九月的风吹过，带着夏末最后一点燥热和初秋隐约的凉意。

办公室里的谈话还在继续，关于班级管理，关于教学进度。时奕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杯壁上一个小小的、可爱的卡通虎牙贴纸。

头疼吗？也许。

但更有意思了。他想。而且……

而且，他看起来，真的有点像那种，明明很想靠近，却又只会用丢粉笔头这种方式来引起注意的……别扭小狗。

虽然，是只体型有点大、爪子可能还挺利的小狗。

时奕嘴角又翘了起来，这次，是一个完全私人的、带着点期待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