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州的雪,是能把马蹄子都埋住的。
沈执砚勒住缰绳时,官道两侧的积雪已没过小腿。他是新任的朔州知州,三十二岁,二甲进士出身,在翰林院修了六年书。赴任的公文上写着“擢升”,可谁都知道这是发配——这地方,连驿丞的脸上都结着冰。
进城已是黄昏。朔州城小,从南门到州衙不过一炷香,他却停在城西牌楼下。
牌楼下蹲着个少年,裹着半旧靛蓝棉袍,正低头捣鼓什么。四五个脏兮兮的孩子围着他,冻得鼻尖通红,却咧着嘴笑。少年握着木勺,从陶罐里舀出金黄的糖稀,手腕一转,糖丝便在滚烫的石板上流成一只圆头圆脑的小狗。
热气混着甜香,随北风飘来。
是糖画。京城庙会常见,在这苦寒的朔州街头,却显得不真实。沈执砚看得有些出神。随行老仆沈忠低声催:“大人,州衙的人怕等久了。”
他正要走,少年抬起头。眼睛很亮,像是把朔州难得一见的晴日盛在里头,脸颊被炭火熏出微红。少年看见他的官服,愣了一瞬,随即起身,不甚标准地拱手作揖:
“这位大人,可是新来的知州沈大人?小民江晴,恭候多时了。”
沈执砚蹙眉。“你认得本官?”
“不认得。”江晴笑得坦荡,“但朔州三个月没知州了,今儿个驿馆热闹,猜也猜到了。而且——”他走近两步,眼睛弯起来,“我昨儿个梦见仙鹤飞到州衙屋顶。仙鹤嘛,清正高雅,可不就是大人这样的?”
沈忠倒吸凉气。沈执砚脸上却无怒色,只淡淡道:“子不语怪力乱神。带路。”
江晴“哎”了一声,将糖画架子托给旁边孩子,拍拍手走在前头。他棉袍下摆沾着糖渍和炭灰,走起来却轻快,在雪地踩出一串深深的脚印。沈执砚骑在马上,官服严整,看那背影,像看另一个世界的人。
州衙后院的厢房,窗纸破了洞,冷风飕飕往里灌。江晴熟门熟路找来浆糊和麻纸,脱了鞋就要上炕。
“你做什么?”
“糊窗户啊。不糊上,大人您非得冻病。”
“放下。此乃州衙,自有差役料理。”
“差役们都下值了。等明儿他们来,您这一夜可难熬。我手脚快,半柱香就好,不要工钱。”
“非是工钱之故。乃规制、体统。你且去。”
江晴静了片刻。沈执砚听见窸窣声,以为是走了,却见一只冻得发红的手伸到面前,掌心躺着一块油纸包的糖。
“那这个,大人总肯收下吧?”江晴声音压低了些,笑意却没减,“刚画的。仙鹤我没试过,画了只大雁。甜的,吃了暖和。”
沈执砚低头。油纸里透出琥珀色的糖。他向来不嗜甜。
“不合规矩。”
“这儿是朔州,大人。”少年声音清凌凌的,像屋檐下将化未化的冰凌,“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得先活着,活得暖和点儿,才有力气讲规矩,是不是?”
沈执砚心头被什么刺了一下。他抬眼,对上那双晴日般的眼睛。没有挑衅,没有讨好,只有坦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
他接过了糖。指尖触及对方掌心,很凉。
“多谢。”
江晴立刻笑了,那笑容很大,瞬间驱散些寒意。“那我走啦!大人早些安置,炭盆在墙角,记得点上。明日我再来!”
“你为何还来?”
“我是朔州城的‘闲人’江晴啊!哪儿有热闹,哪儿有需要帮忙的,哪儿就有我。大人您初来乍到,需要个向导。放心,我不给您添乱!”
人已像只轻快的雀儿,消失在暮色里。
沈执砚立在原地,握着微温的糖,看糊了一半的窗户纸在风里扑棱。许久,他剥开油纸,里面是只线条简单却振翅欲飞的糖雁。他迟疑片刻,轻轻咬下一角。
甜得发腻,却有一股暖意,顺着喉咙,流进冰冷的胸膛。
他走到窗边,拿起刷子,蘸了浆糊。
不合规矩。 他想。
然后,抬手,仔细地将剩下的窗户纸,一点一点糊好。
朔州的春天来得迟疑。三月了,檐下还挂冰棱。沈执砚坐在签押房,对着一卷泛黄的田亩册子,眉头紧锁。
门外传来咚咚的脚步声,又快又活泛。
“大人!”江晴撩开棉布帘,带进一股寒气,手里提着用粗布裹紧的瓦罐,脸被风吹得发红,眼睛却亮,“城东王婆婆家的羊下了崽,送了一罐新挤的羊奶,我借她灶头煮开了,您快趁热喝一碗,暖胃!”
沈执砚目光从册子上移开,落在少年冻红的指节和冒白汽的瓦罐上。“本官不用。州衙有俸,饮食有度。”
“费什么心呀,”江晴浑不在意,将瓦罐放在炭盆边温着,又从怀里摸出两个烤得焦黄的红薯,甜暖的焦香散开,“顺道的事。这红薯是刘家坳老刘头窖藏的,甜得很,我拿糖画跟他换的。”
他剥开一个,金黄的瓤子热气腾腾,很自然地递到沈执砚手边。沈执砚看着那直接递到眼前、毫无礼数间隔的食物,顿了顿。他想说“不合规矩”,可看着江晴满是期待、毫无杂质的眼睛,话咽了回去。
他伸手接过。红薯滚烫,热度透过粗粝表皮,熨帖到掌心,再到心里某个冰封的角落。
“多谢。”他低声说,咬了一口。确实甜。
江晴靠在另一张椅子里,捧着自己那个,吃得腮帮子一鼓一鼓,满足地眯起眼。沈执砚看着他,忽然觉得这空旷寂冷的签押房,因着这一个人,有了烟火气。
“账目不对?”江晴瞥见桌上册子。
沈执砚“嗯”了一声,不欲多言。
江晴却凑过来,手指虚虚点着一处:“这里,永丰乡的田亩数,去年秋汛淹了三十亩河滩地,至今未能复垦,可册上还照常记着产粮。还有这儿,仓大使的小舅子去年领的修缮款,比实际多出两成……”
沈执砚蓦然抬头,目光锐利:“你如何得知?”
江晴一怔,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我……成天在城里城外瞎转,画糖人,听得多。东家修屋顶用了多少瓦,西家佃了几亩田……大家闲聊,我就记住了。也不知道有用没用。”
沈执砚心头震动。他苦查数日理不清的头绪,被这少年三言两语点出关窍。那些看似琐碎的市井闲谈,成了照亮迷雾的一缕光。
他看着江晴被炭火映红的脸颊,上面还蹭着一点糖渍,眼神干净得像山涧的水。这个人,和他熟悉的、充满典籍章句的世界完全不同。他像一阵不讲道理的风,带着市井的尘土、甜香和蓬勃的热气,不由分说吹进他规整却冰冷的生活。
“以后……若再听到些什么,可来说与本官知晓。”沈执砚移开视线,声音平稳,耳根微热。
“好嘞!”江晴答得干脆响亮,笑容比炭盆里的火还旺。
日子就这样过着。江晴成了州衙的常客,有时带一把新腌的脆萝卜,有时是几个还温热的烤饼,更多时候是叽叽喳喳的“听说”——东街米铺偷偷掺了陈米,西市皮货商和北边牧民似乎有私下交易,南城寡妇的儿子在赌坊欠了债……沈执砚起初觉得聒噪,后来竟习惯了这背景音。他甚至备了一个小陶罐,专放江晴带来的各种零嘴——虽然他自己吃得极少。
一日,沈执砚在查阅旧年卷宗,寻找一桩土地纠纷的线索,毫无头绪。江晴蹲在门口逗弄一只误入的野猫,随口道:“李家坳那地方啊,石头多,土薄,种啥都长不好。老辈人说,那儿几十年前是片乱葬岗,后来平了,可地力就是不行。争那几亩薄田,没意思。”
沈执砚执笔的手一顿。卷宗上只写李家坳田地纠纷多年,未提此地贫瘠至此。他看向江晴:“你怎知是乱葬岗?”
“我爷爷说的。他年轻时是走乡的货郎,朔州哪儿都去过。”江晴挠了挠猫下巴,猫发出呼噜声,“他说那地方邪性,晚上没人敢去。不过现在嘛,早没人记得了。”
沈执砚沉吟片刻,重新摊开卷宗,思路豁然开朗。几日后,他依据此地贫瘠、产出有限的实情,重新丈量划分,参照贫地税则,了结了这桩纠缠多年的旧案。判词下时,两家人虽仍有不满,却也说不出什么。
事后,沈执砚叫住正要溜出去的江晴,从抽屉里拿出一小包东西递过去。
“什么呀?”江晴接过,打开油纸包,里面是几块精致的桂花糕,甜香扑鼻。他眼睛瞬间亮了,“给我的?”
“嗯。”沈执砚低头整理文书,语气平淡,“同僚自京中捎来。我不好甜食,放着也是浪费。”
江晴拈起一块放进嘴里,幸福地眯起眼,含糊道:“唔……好吃!比王婆做的米糕还细!大人您真的不吃?”
沈执砚摇头,嘴角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你吃吧。”
江晴便捧着桂花糕,像只偷到油的小鼠,窝回炭盆边的小杌子上,小口小口吃得珍惜。沈执砚偶尔从文书上抬眼,看见他被炭火烘得红扑扑的侧脸,和满足翘起的嘴角,心头那点因案牍劳形而生的烦闷,便悄无声息地散了。
有时江晴来得晚了,沈执砚会不自觉地看向门口。沈忠添茶时,觑着他脸色,小心道:“大人,可是等江小哥?今日十五,城隍庙有集市,他许是卖糖画去了。”
沈执砚“嗯”一声,视线落回公文,却有些难以集中精神。直到那熟悉的、轻快的脚步声在廊下响起,伴随着一声清脆的“大人!我回来啦!”,他绷着的肩线才几不可察地松了下来。
江晴掀帘进来,带着一身外面的寒气,还有糖和炒栗子的甜香。“大人大人,您看!”他献宝似的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里面是几个憨态可掬的生肖糖人,“今儿卖得好,最后剩了几个,您挑一个?”
沈执砚看着那些晶莹剔透的糖人,哭笑不得:“本官岂可……”
“知道知道,不合规矩。”江晴笑嘻嘻地接话,却执意将一只小兔子糖人插在笔架边上,“这只像您,瞧着严肃,其实眼睛圆溜溜的,挺可爱。放着看嘛,不耽误您办公。”
那糖兔子就在沈执砚案头,迎着光,亮晶晶的。他几次想取下,终究没动。批阅公文间隙,抬眼看到,竟觉那呆头呆脑的模样,有几分讨喜。
转折来得毫无征兆。
四月,朝廷拨下修葺河堤的专款。沈执砚雷厉风行,清账目、罢贪吏,触动了某些人利益。一个雨夜,他自府城公干返回,在城外十里坡遭了埋伏。
对方是地头蛇,狠辣且熟悉地形。随行两名差役一死一伤,沈执砚的马车被逼到陡坡边缘。刀光映着惨淡月光劈下时,他心中一片冰凉。
千钧一发,一声清亮叱喝划破雨夜:“住手!”
一道身影从斜刺里猛冲出来,不是扑向杀手,而是狠狠撞向拉车的马!马匹受惊,扬蹄嘶鸣,带着马车向侧方歪去,恰恰躲过致命一刀。那身影摔在泥水里,又立刻爬起,不管不顾抓起地上散落的石块、断枝,没头没脑朝杀手掷去,嘴里大喊:“官差来了!快来人啊!”
是江晴。他浑身湿透,头发黏在额前,脸上分不清雨水还是泥浆,只有那双眼睛,在暗夜里燃着两簇惊人的火,亮得吓人。他毫无章法,却有一股不要命的狠劲,竟真的扰乱了杀手阵脚。
杀手头目啐了一口,分出一人解决这“麻烦”。刀光再起,直取江晴。沈执砚瞳孔骤缩,那一刻,什么规矩体统、冷静自持全抛到九霄云外,他不知哪来的力气,从歪倒马车里挣扎出来,猛地将江晴扑倒在泥泞里。
冰冷的刀锋擦着他后背划过,衣衫破裂,火辣辣的疼。几乎是同时,官道方向传来了急促马蹄声和呼喝,杀手们见事不可为,迅速遁入山林。
危险解除,沈执砚强撑的一口气骤然松懈,眼前发黑,却仍死死抓着身下的人。后背的伤口在冰冷雨水刺激下,疼得钻心。
江晴被他压在泥水里,微微发抖,不知是冷是怕。他挣出来,手忙脚乱去扶沈执砚,触摸到他后背的湿润——不是雨水,是血。黏腻的、温热的血,瞬间浸透了少年冰冷的手指。
江晴脸上的血色“唰”地褪得干干净净,声音都变了调:“血……你流血了!好多血……”他慌了神,想用手去捂,又不敢,徒劳地抓着沈执砚的衣袖,声音带了哭腔,“大人……沈执砚!你、你别吓我……”
沈执砚意识有些涣散,只觉冷,刺骨的冷。可江晴抓着他袖子的手抖得厉害,那点细微的颤抖,却比背后的伤口更清晰地传递过来。他费力地睁开眼,看见少年惨白的脸,和那双总是盛着晴日般光芒的眼睛里,此刻满是惊惶的泪水。
“别哭……”他声音低弱,想抬手替他擦泪,却没什么力气,“死不了……”
“你胡说什么!”江晴的眼泪掉得更凶,他胡乱用袖子抹了把脸,试图将沈执砚扶起,可沈执砚身形比他高大,又受了伤,哪里扶得动。江晴急得浑身发颤,四下张望,看到不远处歪倒的马车,咬咬牙,脱下自己湿透的外袍,草草裹在沈执砚伤口上,又拼命将他往马车残骸能遮挡风雨的地方拖。
“坚持住……官差马上就到了……马上就到了……”他一边拖,一边语无伦次地念叨,不知是说给沈执砚听,还是说给自己听。泥水混着血水,浸透了两人的衣衫。江晴脸上也沾了泥,只有一双眼睛,在雨夜里亮得灼人,死死盯着沈执砚渐渐失去血色的脸。
救援的人终于赶到。火把的光亮驱散黑暗,人声嘈杂。江晴却像没听见,只紧紧抓着沈执砚的手,一遍遍喊他的名字。有人来抬沈执砚上担架,他想掰开江晴的手,那手指却像焊住了一般,纹丝不动。
“小兄弟,松手,我们得赶紧送大人救治!”差役急道。
江晴恍若未闻,眼睛只盯着沈执砚。直到沈执砚用尽力气,回握了一下他的手,极轻地说了句“听话”,那紧攥的手指,才一根根,极不情愿地松开。
州衙后院临时改成了病房,药气弥漫。沈执砚伤得不轻,失血过多,又淋了雨,当夜便发起了高热,昏迷不醒。郎中忙进忙出,止血、清创、灌药。江晴就守在门外廊下,像尊泥塑的雕像,浑身湿冷,一动不动。沈忠拿来干净衣服让他换,他摇头;端来热粥让他吃,他不接。眼睛只盯着那扇紧闭的门。
“江小哥,你去歇歇吧,这儿有我们呢。”沈忠叹气。
江晴像是没听见,半晌,哑着嗓子问:“他……会死吗?”
“郎中说了,伤口虽深,但未伤及要害,只要今夜高热能退……”
话没说完,江晴已转身,轻轻推开房门,走了进去。沈忠想拦,终究没动。
屋内只点了一盏小灯,光线昏暗。沈执砚趴在榻上,面色苍白如纸,眉心紧蹙,即便在昏迷中,似乎也极不安稳,嘴唇干裂,时而发出模糊的呓语。
江晴轻手轻脚走到床边,蹲下身,看着那张失去血色的脸。白日里还严肃板正、令他不敢太过放肆的人,此刻脆弱得像个孩子。他伸出手,想碰碰他的额头,指尖却在即将触及时停住,蜷缩起来。
他想起第一次在牌楼下见到他,骑着高头大马,官服肃整,眉眼清冷,与这灰扑扑的朔州格格不入。想起他皱着眉说“不合规矩”,却接过他递的糖雁。想起他坐在签押房,就着炭火,小口吃他烤的红薯。想起他偶尔从文书上抬眼看他时,那稍纵即逝的、几乎难以捕捉的温和。
心口像被什么东西死死攥住,闷得发疼,又酸又涩。他不懂这是什么感觉,只知道自己怕极了,怕这个人再也醒不过来,怕这双总是带着审视和克制、偶尔却会对他流露出一点点温度的眼睛,再也不会睁开。
“沈执砚……”他低低唤了一声,声音哽咽,“你别死……求你……我以后一定听话,不吵你,不给你惹麻烦,糖人也不随便放你桌上了……你醒醒好不好?”
昏迷中的人自然没有回应。江晴的眼泪终于大颗大颗掉下来,砸在冰冷的地面上。他胡乱抹了把脸,看到旁边铜盆里有凉水和布巾。他拧了布巾,小心翼翼地敷在沈执砚滚烫的额头上。布巾很快变温,他又换一条。一遍一遍,不厌其烦。
夜深了。沈执砚的高热仍未退,呓语却渐渐多了起来,含糊不清地喊着“父亲”、“老师”,又或是“账目”、“河堤”。有一次,他忽然挣扎了一下,江晴慌忙按住他未受伤的肩膀,连声道:“我在,我在这儿,没事了,没事了……”
沈执砚似乎听到了,挣扎渐止,却反手,紧紧抓住了江晴按在他肩头的手。那手心里有常年握笔留下的薄茧,此刻却滚烫,力道大得惊人,像是溺水的人抓住浮木。
江晴僵住,挣了一下,没挣脱。他便不动了,任由他抓着,在床边的脚踏上坐下。手指被握得生疼,可那疼痛里,又有一丝奇异的安心。至少,他还活着,还有力气抓着他。
他就这样坐着,看着两人交握的手,看着沈执砚在昏睡中依然紧蹙的眉头。困意袭来,他不敢睡,强撑着。不知过了多久,窗外天色透出蒙蒙的青灰。沈执砚的呼吸似乎平稳了一些,额头也不再那么烫人。江晴实在撑不住,眼皮沉沉阖上,头一点一点,最终,轻轻靠在了两人交握的手边。
沈执砚醒来时,最先感受到的是手心里陌生的温度,和压在手臂上的、一点沉甸甸的重量。他费力地睁开眼,视线模糊片刻,才渐渐清晰。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江晴毛茸茸的发顶。少年趴在床边,脸颊枕着他的手背,睡得正沉。眼下一片浓重的青黑,脸上还残留着泥污和泪痕,嘴唇干裂。他抓着他的手,抓得那么紧,指节都泛了白。
阳光透过窗纸,在少年脸上投下浅浅的影子。沈执砚看着,心头那处冰封了许久的角落,像是被这阳光,也被这少年毫无保留的依赖和担忧,狠狠凿开了一道口子,酸软温热的什么东西,汩汩地流淌出来,漫过四肢百骸。
他想动一动,牵扯到背后的伤,闷哼一声。
江晴立刻惊醒了,猛地抬起头,眼睛还没完全睁开,声音已经先发出来:“怎么了?疼吗?要喝水吗?”
待看清沈执砚睁着眼,正静静看着他时,江晴像是傻了,愣愣地眨了好几下眼,然后,那双总是盛满阳光的眼睛里,迅速积聚起水汽,大颗的泪珠毫无预兆地滚落下来。
“你醒了……”他喃喃道,想笑,嘴角却向下撇,看起来委屈极了,“你吓死我了……我以为……我以为……”他说不下去,只是眼泪掉得更凶。
沈执砚想抬手替他擦泪,却没什么力气。他只能动了动被江晴握着的手指,极轻地回握了一下,声音嘶哑干涩:“别哭……我没事。”
他不说还好,一说,江晴反而“哇”地一声哭出来,像个受尽委屈终于找到依靠的孩子,把脸埋进两人交握的手里,肩膀一耸一耸,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沈执砚从未见过他这样。他印象里的江晴,总是笑着的,像个小太阳,仿佛不知忧愁为何物。此刻这汹涌的眼泪,砸在他手背上,滚烫,几乎要将他灼伤。他心里那点因为规矩体统而筑起的高墙,在这哭声里,轰然倒塌。
他叹了口气,用尽力气,抬起另一只未受伤的手臂,轻轻落在少年颤抖的脊背上,笨拙地、一下下拍着。
“别怕……”他低声道,“我在。”
江晴哭了许久,才渐渐止住,抬起头,眼睛鼻子都红红的,抽噎着问:“疼不疼?渴不渴?饿不饿?郎中开了药,一直温着呢,我去端……”
他一连串地问,作势要起身,手却还被沈执砚握着。沈执砚没松手,只看着他,目光是江晴从未见过的温和,甚至……柔软。
“不急。”沈执砚说,声音依旧低哑,“你脸上有泥。”
江晴愣了一下,慌忙用袖子去擦,越擦越花。沈执砚想笑,牵动伤口,又皱了下眉。
“别动!”江晴立刻紧张起来,忘了自己的脸,只顾盯着他,“是不是伤口疼?我去叫郎中!”
“不用。”沈执砚拦住他,手指微微收紧,依旧握着他的手,“你……一直在这儿?”
江晴点点头,又有点不好意思:“我……我没地方去,就……就在这儿了。沈管家让我去睡,我没去。”他偷眼瞧沈执砚脸色,小声补充,“我、我没吵着你吧?”
“没有。”沈执砚看着他眼下的青黑,心头涩然,“辛苦你了。”
“不辛苦!”江晴立刻摇头,眼睛又亮起来,“你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沈忠端着药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场景:自家向来不苟言笑的大人,半靠在榻上,脸色苍白,却任由那个满身泥污的少年抓着手,目光落在少年脸上,是他从未见过的温和。而少年红着眼睛,正笨拙地试图用另一只手给大人擦脸。
沈忠垂下眼,将药碗放在床边小几上,悄无声息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阳光满室,药气氤氲。沈执砚想,这朔州的春天,虽然来得迟,终究还是来了。带着一点不合规矩的甜,和眼前这个人眼里,重燃的晴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