锚点(1)

岸阳风云道馆的训练厅里，红色的道服如同流动的火焰。方廷皓和尹秀并肩站在场地中央，听着总助用英文低声汇报欧洲分馆的事务。尹秀穿着风云标准的红色道服，长卷发利落地束成高马尾，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倨傲与不耐烦。

“以后这些事，直接找廷皓教官。”尹秀不等总助说完，挥了挥手，目光扫过对面一脸愤懑的松柏道馆众人，嘴角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我现在没空处理这些。”

方廷皓站在她身侧，同样一身红色道服，身姿挺拔。他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却深邃，让人看不透真实想法。他自然地将话接了过去，对总助吩咐了几句，流利的英文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处理完，他才将视线重新投向松柏的人，语气平淡地提出了那个四十五分积分赛的建议。

尹秀闻言，挑了挑眉，却没反对。她当然明白方廷皓这是在给松柏放水，一个本不必要的、对其他道馆不公平的机会。但她此刻有点无聊，乐得看看这群弱者如何挣扎，权当是训练间隙的消遣。

众人移步训练场。风云派出的一名男弟子实力碾压，松柏接连败退。当松柏一名女弟子也被击败后，翘着兰花指的杨睿尖声抗议男人打女人不公平时，尹秀刚想亲自上场“玩玩”，她的私人助理却悄无声息地走近，低声说外婆来了电话。

尹秀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柔和，但很快消失。她走到训练场外，确保周围无人，才接起电话，流利的韩语带着罕见的温顺，三言两语结束了通话。

回到场内，气氛依旧。杨睿还在那里喋喋不休，尹秀刚重新提起兴致，私人助理再次上前，这次是关于斯坦福毕业论文开题的事情。接连被打断，尹秀脸上那点看戏的兴致彻底消失了。日常琐事堆积的烦躁感涌了上来，她觉得这个游戏索然无味了。

“没意思。”她低声自语，随即抬眼看向场中的风云弟子，语气恢复了平时的冷硬，“按计划进行，尽快结束。”吩咐完，她甚至没看方廷皓一眼，径直转身离开了训练场，红色身影很快消失在通道尽头。

她走后，方廷皓主导了剩下的比赛。他派出了风云的女弟子应对杨睿，直到长安拖着伤腿匆匆赶来。最终，长安拼尽全力为松柏赢得了比赛。方廷皓看着单膝跪倒在地的长安，眼神复杂，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宣布了结果。

处理完训练场的琐事，方廷皓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推开门的瞬间，他脚步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

尹秀正蜷腿坐在他那张宽大的办公椅上，面向门口。她换下了道服，穿着一身舒适的黑灰色套装，长卷发松散地披着，发梢还带着点湿气，显然是刚沐浴过。她一只手随意转着他那支定制的钢笔，另一只手移动着鼠标，屏幕亮着，正是他未处理完的邮件界面。

“回来了？”尹秀头也没抬，语气懒洋洋的，“松柏那群废物，打发走了？”

方廷皓反手关上门，绕过办公桌，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比不上尹秀小姐，看戏看到一半就没了耐心。”

尹秀终于抬起头，漂亮的眼睛里带着挑衅：“琐事缠身，哪有廷皓教官这么好的闲情逸致，陪他们玩过家家的游戏。”她转动钢笔的速度加快了些，“怎么，心疼你的老相好戚百草了？可惜她今天没来，看不到你这份‘暗中相助’的苦心。”

方廷皓单手撑在办公桌沿，俯身靠近她，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缩短到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他嘴角噙着一丝看不出喜怒的笑：“我倒是好奇，是什么琐事，能让我们尹秀小姐连看乐子的心情都没了。斯坦福的论文，还是……你那位宝贝外婆的越洋电话？”

尹秀眼神微冷，手中转动的钢笔啪一声按在桌面上：“方廷皓，你查我？”

“需要吗？”方廷皓轻笑，目光掠过她因用力而微微发白的手指关节，“你脸上写得清清楚楚——‘无聊，且被打扰了’。”

尹秀盯着他近在咫尺的脸，忽然也笑了，那笑容带着点天真的残忍：“是啊，确实很无聊。看弱者挣扎无聊，看你明明想帮松柏却要摆出一副公事公道的嘴脸，更无聊。”她猛地站起身，动作快得带起一阵微风，直接踩上了宽大的转椅，瞬间比方廷皓高出了一截，变成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方廷皓，你累不累？”

方廷皓仰头看着她站在他椅子上的样子，没有丝毫意外，仿佛司空见惯。他甚至还伸手扶了一下转椅扶手，防止她站不稳。

“比不上你，”他语气依旧平稳，眼神却暗沉了几分，“到处点火，看别人焦头烂额，就那么有趣？”

“当然有趣。”尹秀弯腰，凑近他，长发几乎要扫到他的脸，声音压低，带着蛊惑，“尤其是看你方廷皓吃瘪的样子，最有趣。”她伸出手指，轻轻点在他的胸口，“比如现在，明明气得想把我从这张椅子上扔下去，却还要维持着你那该死的风度和计划，不是吗？”

方廷皓一把抓住她点在自己胸口的手，力道不轻。他看着她近在咫尺的眼睛，那里面没有丝毫退缩，只有赤裸裸的挑衅和一种近乎残忍的好奇。

“尹秀，”他声音低沉，带着警告，“别玩火。”

“我偏要。”尹秀挣开他的手，非但没后退，反而更凑近了些，几乎鼻尖相抵，“你能拿我怎么样？像对付松柏那样，给我一个‘公平’的比赛机会？还是像对付水沉舟那样，阳奉阴违，暗中布局？”

办公室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两人对视的目光在无声交锋。他们是同类，太了解彼此骨子里的强势与掌控欲，也太熟悉这种针锋相对、互不相让的相处模式。

——

一个月后，尹秀干净利落地结束了在岸阳的所有工作交接，返回了美国。她没有告别，就像她来时一样，突兀又理所当然地退出了方廷皓在岸阳的日常。

斯坦福的校园与岸阳是截然不同的世界。尹秀投入了最后的本科冲刺阶段，双学位的毕业论文压力巨大，但她游刃有余。毕业典礼上，她作为优秀学生代表发言，光芒万丈。随即，她收到了德国慕尼黑一所顶级大学的录取通知，攻读机械工程与心理学双硕士学位。

登机前往德国前，她在洛杉矶国际机场的贵宾候机室里，接到了方廷皓的电话。

“听说你要去德国了？”他的声音透过听传来，平静无波，听不出情绪。

“消息很灵通。”尹秀看着窗外起落的飞机，语气随意，“换个地方玩玩。”

“心理学和机械工程？”方廷皓顿了顿，“跨度不小。”

“无聊，找点挑战。”尹秀轻笑，“怎么，廷皓教官要给我做学业指导？”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德国离岸阳很远。”

“离美国也不近。”尹秀毫不在意，“正好清静。”

她挂了电话，关机，登机。飞机冲上云霄，将美国西海岸抛在身后。她不知道的是，在她离开岸阳后，方廷皓以惊人的速度整合了风云道馆岸阳分馆的资源，并逐步将方氏集团的重心向欧洲市场倾斜。他出现在德国慕尼黑的商业谈判桌上的频率，悄然增加。

慕尼黑的生活紧凑而充实。尹秀享受着顶尖学府的学术氛围，也享受着异国他乡的自由。她在学校附近有一处舒适的公寓，但大部分时间都泡在实验室和图书馆。机械工程的课程虽然艰难，但她凭借强大的逻辑和努力尚能应对；而心理学，这个她自以为因常年接受治疗而“熟悉”的领域，却给了她前所未有的挫败感。那些复杂的理论、微妙的情感分析、对“常人”心理的探索，让她感到隔阂与困惑。

一个冬夜，慕尼黑下着大雪。尹秀在图书馆对着繁杂的数据模型直到深夜，挫败感几乎要将她淹没。她烦躁地合上电脑，走出校园，冰冷的空气刺得脸颊生疼。她没带伞，雪花落在她的头发和肩头。

就在她准备冒雪走回公寓时，一把黑色的伞撑在了她头顶。

尹秀猛地回头，对上方廷皓深邃的眼睛。他穿着深色的大衣，肩头落着薄薄的雪花，似乎等了有一会儿。

“你怎么在这里？”尹秀难掩惊讶，下意识地问。

“方氏在慕尼黑有个合作项目要谈。”方廷皓语气自然，将伞大部分倾向她这边，“刚好路过，看到某个说要‘找挑战’的人，好像被挑战难住了。”

他的话语里没有嘲讽，反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了然的调侃。尹秀想反驳，但连日来的疲惫和挫败让她一时语塞。她瞪着他，嘴唇抿紧。

方廷皓看着她被冻得微红的鼻尖和带着倔强的眼睛，没再说什么，只是将一条柔软的羊绒围巾解下来，不由分说地围在她脖子上，还顺手拂去了她发间的雪花。

“走吧，”他揽住她的肩膀，带着她往停在不远处的车走去，“带你去吃点热的。”

那一刻，慕尼黑寒冷的雪夜里，来自另一个人的、带着体温的暖意，穿透了尹秀习惯性的冰冷外壳。她没有推开他。

那之后，方廷皓出现在她生活中的频率越来越高。有时是“恰巧”在她遇到学术难题时，带来相关领域的专家资料；有时是“顺路”来接她下晚课；有时甚至只是在她公寓楼下，打电话叫她下来，递给她一盒还冒着热气的、她偶然提过想吃的德国烤肠。

他们的相处模式依旧针锋相对。尹秀会嘲笑方廷皓德语说得磕磕绊绊，方廷皓则会反讽她心理学论文写得像个冰冷的机器分析报告。他们会因为一个商业案例争论不休，也会在慕尼黑古老的街头因为选择哪家餐厅而互相贬低对方的品味。

但有些东西在悄然改变。尹秀开始习惯在遇到棘手问题时，下意识地想到方廷皓；而方廷皓欧洲的行程表上，标注在慕尼黑的时间越来越长，理由也越来越多样化。

尹秀的硕士生涯最终持续了三年。机械工程她两年就拿到了学位，心理学却耗费了她额外一年的心血。当她终于拿到那双硕士学位证书时，方廷皓就在毕业典礼的台下，穿着正式的西装，在一群骄傲的家长中，对她举了举手机，屏幕上是他刚刚拍下的、她戴着学位帽的照片。

毕业后，尹秀没有停留，立刻申请了法国一所顶尖大学的艺术史专业本科。消息传出，连她在美国的外婆都打来电话，语气担忧。尹秀只是轻描淡写地回复：“换个领域，玩玩。”

在她动身去巴黎前，方廷皓找到了她。

“艺术史？”他看着她收拾行李，靠在门框上，语气听不出喜怒，“接下来是不是还要去学考古、天文、海洋生物？”

尹秀头也没抬：“看心情。”

“尹秀，”方廷皓叫她的名字，声音低沉，“你是在用这种方式，逃避什么？还是觉得，只要不停下来，就永远不会被束缚？”

尹秀收拾东西的动作顿住了。她直起身，看向他，眼神锐利：“方廷皓，你以什么身份问我这句话？合作伙伴？前同事？还是……”她顿了顿，嘴角扯出一个讽刺的弧度，“一个跟踪狂？”

方廷皓走近她，无视她话里的刺，目光牢牢锁住她：“以什么身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知道你不是真的对艺术史感兴趣，你只是……不知道接下来该去哪里，该做什么。”

被说中心事，尹秀眼底闪过一丝狼狈，但很快被怒火取代：“你懂什么？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需要向任何人解释，也不需要规划！”

“包括我们的关系吗？”方廷皓平静地问。

空气瞬间凝滞。尹秀看着他，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攥紧了。他们之间，从慕尼黑的雪夜开始，早已超越了单纯的针锋相对或合作伙伴。拥抱，亲吻，在彼此住所留宿……一切发生得自然而然，又激烈纠缠。她贪恋他的体温和拥抱，享受那种极致的亲密与占有，甚至会因为他偶尔的“冷静”而莫名烦躁，无理取闹。表面上，她似乎比他更沉溺于这段关系。

但她从未定义过它。

“关系？”尹秀冷笑一声，试图用惯常的攻击来掩饰内心的慌乱，“我们之间有什么需要定义的关系吗？各取所需而已。方廷皓，别告诉我你玩不起？”

方廷皓深深地看着她，看了很久，久到尹秀几乎要维持不住脸上的冷漠。最终，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抬手，用指腹轻轻擦过她的下唇，那里昨天被他吻得有些微肿。

“巴黎冷，记得多带点衣服。”他留下这句话，转身离开了。

尹秀看着他的背影，第一次感觉到一种莫名的、空落落的恐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