训练结束的鸣响仿佛还在耳中回荡,当我拖着几乎不属于自己的身体挪回蝶屋时,视野边缘都泛着缺氧的白光。
“铃小姐!您回来啦——哎呀!”
第一个发现我的葵立刻惊呼起来,她手中的药筐差点打翻。很快,另外两个女孩也跑了过来。她们没有多问,只是交换了一个了然的眼神,便一左一右熟练地搀扶住我摇摇欲坠的身体。
“是水柱大人的训练吧?”其中一个女孩的语气带着某种“果然如此”的同情。
“第一次都这样,能自己走回来已经很厉害了。”另一个女孩补充道,声音软糯,却有着不符合年龄的笃定。
我被她们半扶半架地送到浴室。热气早已蒸腾,木桶里飘散着熟悉的草药苦涩气味,却比平日更为浓烈。
“忍小姐吩咐的,加了舒缓肌肉和促进恢复的药材。”葵一边帮我解开发绳,一边解释,“她说您今天一定会需要。”
浸入热水的瞬间,极致的酸痛被更尖锐的刺痛取代,我忍不住嘶了一口气。但很快,那股刺痛化开,变成深沉的、渗透骨髓的暖意,将冻僵般的疲惫一丝丝抽离。我靠在桶沿,闭上眼,任由女孩们用柔软的布巾替我擦洗长发。她们的动作轻柔而熟练,闲聊着蝶屋的琐事——哪株药草长势很好,今天又送来了哪位轻伤员。这些平常的话语,像细小的浮木,将我缓缓拉回现实的人间。
身体的疼痛是实在的,这份照料也是实在的。与那夜冰冷的、死寂的鲜血相比,此刻蒸腾的热气与关怀,沉重得让我鼻尖发酸。
更衣后,我被按在垫子上,热敷的布包和特制的药膏接踵而至。蝴蝶忍就是在这时出现的。
“感觉如何?”她跪坐下来,紫藤花色的眼眸带着惯有的笑意,却精准地扫过我裸露手臂上微微隆起的筋腱和皮肤下细小的颤栗,“让我看看水柱先生的‘杰作’。”
她的检查快速而专业,冰凉的手指按压过几个关键的肌肉节点,我疼得龇牙咧嘴。
“嗯……肌肉使用过度,但好在没有拉伤。富冈先生虽然严厉,分寸倒是掌握得不错。”她像是自言自语,旋即看向我,“不过,你的代谢和恢复速度,似乎比预想的要快一些。细胞活性很高呢。”
又是体质。我心头一紧。
“是好是坏?”
“目前看来,是好事。至少能让你少受点罪。”她笑了笑,递给我一小罐药膏,“晚上睡前自己再涂一次。另外,”她顿了顿,声音低了些,“训练时,如果感到身体有任何‘异样’——比如发热、对疼痛感觉麻木、或者情绪异常躁动,请务必立刻停止,并告诉我。这与普通人的疲劳不同,明白吗?”
我握紧药罐,用力点头。她的提醒像一根细微的刺,将沉浸在普通训练酸痛中的我,再度拉回那个悬而未决的、非人的阴影里。
晚饭是在房间里用的。简单的粥与小菜,我握筷子的手抖得厉害,夹起的菜好几次掉回碗里。这笨拙的样子有些可笑,我却笑不出来。每一次颤抖,都是白天那一次次挥刀的余震,是肌肉在无声地复述着“正确”与“错误”的代价。
夜深人静时,我躺在褥垫上,却毫无睡意。白日剧烈的活动仿佛将深层的情绪也搅动了起来。闭上眼睛,不再是单纯的黑暗,而是交织的画面:富冈义勇毫无波澜的蓝眼睛;木刀劈开空气时那一声短促的爆鸣;自己最后几乎虚脱却不肯倒下的执拗;以及……更深处,父母最后模糊的身影与无惨那混合着温柔与残忍的微笑。
他为什么要那样训练我?真的只是奉主公之命吗?那些简洁到吝啬的指令,精准到苛刻的纠正,还有最后那句关于“热敷和药”的平淡交代……这个男人,像一本用密语写成的书,难以解读。
还有那一下“正确”的挥击。当时涌入心头的,究竟是什么?不仅仅是愤怒或悲伤,更像是一种……想要“贯通”什么的渴望。想把堵塞在胸口的所有东西——悔恨、无力、爱、恨——全都通过那把木刀,狠狠地、清晰地释放出去。呼吸法与剑术,难道不仅仅是肢体的技艺,更是将内心混沌的力量,梳理成一股可驾驭的激流的方法吗?
这个模糊的念头让我心跳微微加快。
就在这时,纸门外传来极轻的脚步声,停驻片刻,似乎放了什么东西,然后又悄然远去。
我静静等了一会儿,才起身拉开门。廊下月光如积水空明,一个素雅的瓷杯温润地放在那里,里面是浅琥珀色的液体,散发着安神的、淡淡的草木香气。杯底压着一张便笺,字迹清秀温柔:
“辛苦了,好好休息。伤痛会成为明天的基石。
——香奈惠”
我端起温热的杯子,暖意顺着掌心蔓延。夜风拂过,庭院里传来隐约的虫鸣。我抬头望向夜空,月亮清辉皎洁,冷漠地照耀着一切,也平等地照耀着这个充满痛苦与战斗的世界,以及这个正在疼痛中一点点重新拼凑自己的我。
身体依旧沉重,每一处关节都在低声抱怨。但当我回到屋内,再次躺下时,却下意识地、慢慢地握紧了拳头,然后,再一点点松开。
疼痛有它的重量,而这份重量,正将我压向大地,也推着我,必须向上生长。
月光透过窗格,在我紧握又松开的手掌上,投下一道安静的刻度。
瓷杯的余温仿佛还留在掌心,安神的草药让我难得地沉入了一次无梦的睡眠。然而,当清晨的光线再次透过纸门,身体的苏醒伴随着昨日刻下的、更为清晰深刻的酸痛一同到来。每一块肌肉都在无声地宣告着存在,起身的动作慢得像生锈的齿轮。
第二天的训练,准时开始。
起点,依旧是富冈义勇沉默的身影,和他身旁那块被目光定义过的地面。
“二十圈。”
没有问候,没有对昨日状态的询问,指令如同日出般恒定不变。
我深吸一口带着晨露凉意的空气,认命地迈开脚步。酸痛的肌肉在最初的几步抗议得尤为剧烈,每一步都像踩在绵密的针毡上。然而,或许是身体已经开始适应,或许是那股“不能停”的心气更甚昨日,二十圈的漫长刑罚在同样的精疲力竭中完成时,我竟没有像第一天那样彻底崩溃。依然是瘫倒,依然是喘息如牛,但至少,没有眼前发黑到失去意识。
面对富冈义勇递过来的水壶,我接得稳了一些。
短暂的休息后,是木刀。
当再次握住那沉甸甸的木质刀柄时,一种微妙的不同感出现了。昨日被反复纠正、近乎刻入疼痛记忆的握法,今天自然而然地浮现。指尖的落点,手腕的角度,虽然仍需要意识去微调,但已不再是完全的陌生与别扭。
“中段构。”
我摆出架势。双腿分开的宽度,重心的下沉,腰背的挺直……身体似乎记得它们应有的位置。依旧吃力,依旧因跑圈的疲惫而微微颤抖,但那份“形”,初步有了骨架。
“挥刀。三十次。”
依旧是简洁的命令。我凝神,试图捕捉昨日最后那“勉强正确”的感觉——力量从踏出的脚底升起,经由腰胯的扭转传递。第一次挥出,轨迹比昨日稳定。第二次,呼吸开始尝试与动作配合。第三次、第四次……虽然离富冈那种举重若轻、浑然一体的境界依旧遥远,但至少,每一次挥砍,都不再是完全的散乱与徒劳。
他依旧沉默地观察,但叫停纠正的频率,明显降低了。他的目光更像是在测量我每一次挥刀的轨迹与昨日的差异,评估着那微小的进步。
三十次挥毕,手臂的酸胀感依旧强烈,但呼吸的紊乱程度似乎减轻了些。我没有立刻瘫倒,而是勉强维持着收势的姿势,急促地喘息着,看向他。
富冈义勇的目光在我汗湿的额发和依旧紧握刀柄的手上停留片刻。
“形,有进步。”他的评价吝啬而客观,“学习能力,尚可。”
紧接着,便是冷水泼下:“体力,太差。是短板。必须加强。”
“……行行行,知道了,我努力。”我再也支撑不住,松了力道,任由自己像块浸透水的抹布一样瘫倒在训练场边缘的沙土地上,望着天空有气无力地回应。跟他争辩是没用的,他说的是铁一般的事实。
他似乎对我的“认命”还算满意(或许根本不在意),几不可察地颔首。“下午自行练习挥刀五百次,注意姿势。明天见。”
说完,他便如昨日一般,转身离去,毫无拖沓。
我躺在那里,喘匀了气,才艰难地爬起身,拍了拍满身的沙土。离午饭还有一段时间,我决定先去清洗一下,再去找点水喝。
就在我绕到训练场另一侧,前往水井的途中,一阵与富冈义勇截然不同的、充满爆发性压迫感的劲风,毫无预兆地从侧面袭来!
那不是攻击,只是一个人高速移动、猛烈挥刀带来的气流余波,却凛冽得让我裸露的皮肤瞬间起了颤栗。我下意识地停住脚步,转头望去。
训练场的另一端,一个高大的身影正在练习。他赤裸着上身,露出精悍夸张、布满新旧伤疤的肌肉,白色的短发如刺猬般根根竖立,脸上纵横交错的伤痕更添凶悍。手上的日轮刀每一次挥舞都带着要将空气连同假想敌一起撕碎的狂野气势,口中还不时发出暴躁的低吼。
风柱·不死川实弥。
我立刻从这极具特色的外形和那标志性的、仿佛时刻处于愤怒边缘的气场认出了他。他是鬼杀队中闻名的、对鬼怀有极致憎恨的柱,其实力与脾气同样惊人。
我本想悄悄绕开,避免与这位煞神产生任何交集。然而,或许是我停驻的目光被他感知,或许是我身上那丝极淡的、因训练疲惫而略有外溢的“异常气息”触动了他敏锐的神经,他猛地停下练习,转过头。
那双锐利如刀、眼白略多的眼睛,瞬间锁定了我。那是猎食者般的眼神,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审视与一种近乎本能的警惕。
“喂!”他低沉沙哑的声音像砂石摩擦,很不客气,“你,新来的?哪个队的?”
我被他的气势所慑,定了定神,才站直身体回答:“是,我是新入队的预备队员,花岗铃。目前……由富冈先生指导基础训练。”
“富冈?”不死川实弥的眉头狠狠拧起,对我的兴趣似乎瞬间转移到了对那个名字的条件反射般的嫌恶上,但他看我的眼神并未缓和,反而更加锐利,像刀子一样刮过我的脸,尤其在看到我身上崭新的、还未完全沾满风尘的队服时。
他鼻翼微微抽动了一下,动作细微却没能逃过我的眼睛。紧接着,他原本就凶恶的脸色陡然沉了下来,那目光中的警惕瞬间化为实质性的怀疑与冰冷。
“你身上……”他向前踏了一步,那股沙场血战中淬炼出的杀伐之气扑面而来,“为什么有一股令人作呕的、鬼的臭味?”
我的心猛地一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