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光撕裂天幕的那一刻,整个青丘都听见了地底的哀鸣。
不是雷声,不是风啸,是万鬼齐哭。那声音从九幽深处涌来,裹着腐土与冥河的气息,顺着渡厄台下的灵脉裂缝钻出,像无数亡魂在低语,在控诉。乌云翻滚得更急了,原本赤红的雷柱竟微微一滞,仿佛连天罚都被这股逆世之威震慑。
夜辰踏出。
他一步落下,脚下黑焰炸开,焦土翻卷,灵草瞬间化为飞灰。那些曾被青丘奉为圣物的延年灵药,连同祭坛边缘的石雕狐像,尽数崩裂、碳化,只余下漆黑的残渣随风飘散。
他没看任何人。
目光直直钉在台心那道被铁链锁住的身影上。
珺璟垂着头,白衣碎成布条,黏在烧焦的皮肤上,血水混着毒液缓缓滴落。银针贯穿百会,一根根扎进要穴,针尾轻颤,引得他四肢抽搐。嘴角溢出的黑沫已经干涸,可胸膛还在微弱起伏——他还活着。
夜辰眼底的赤色更深了。
他抬手,掌心朝前,五指张开。
一股阴煞自掌中喷薄而出,如黑潮奔涌,直扑雷柱封印!
“轰——!”
一声巨响,震得整座渡厄台剧烈摇晃。雷柱中央裂开一道缝隙,电蛇乱窜,铁链嗡鸣不止,发出刺耳的金属摩擦声。第二掌再至,力道更重,万鬼哀鸣之力灌入阵眼,封印符文寸寸崩解!
“咔……嚓……”
铁链断裂。
珺璟身体一松,自半空坠落。
夜辰纵身而起,衣袍猎猎,黑焰在他身后翻腾如翼。他在空中接住那人,一手托背,一手环腰,将他紧紧搂入怀中。
触手滚烫。
皮肤焦黑,渗着血水,呼吸浅得几乎察觉不到。夜辰指尖轻轻拂过他脸颊,动作极轻,像是怕碰碎什么稀世珍宝。可他的声音却低得可怕,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我来晚了。”
没人回应。
只有风穿过断裂的铁链,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紫裙妾室站在台下,手中焚心露杯早已落地,毒液溅在焦土上,腾起腥臭白烟。她脸色发白,脚步踉跄后退两步,眼中闪过一丝惊惧,但很快又被怨毒取代。
“酆都越界!”她尖声喊道,“你擅闯渡厄台,扰乱天罚,是与整个青丘为敌!是乱世之源!灾星之根!”
话音未落,一道金光自高台炸开。
青丘大长老立于云端,白须翻飞,手中法印翻转,九位长老齐齐出手,护宗大阵轰然启动!地面裂开,金光自地底升起,如巨钟倒扣,封锁四方退路。空中雷云更盛,血雷凝聚成矛,悬于夜辰头顶,只待一声令下,便将他与怀中人一同劈成灰烬。
“夜辰!”大长老怒喝,“你身为酆都帝尊,竟敢以私情干涉天机?今日若不将你镇于渡厄台下,青丘颜面何存!三界秩序何在!”
夜辰低头看着怀中人。
珺璟的睫毛微微颤了一下。
那一瞬,他仿佛听见了什么。
不是声音,是神识深处的一丝波动——极轻,极细,却清晰得如同就在耳边。
“帝尊……别来……”
夜辰瞳孔骤缩。
那是十二岁的珺璟,在锁妖井底说的第一句话。
那时他浑身是伤,银针穿体,意识将散。是他破开井盖,指尖滴血,化光护其周身。那人睁眼看他,唇角动了动,说了三个字:“别来了。”不是求救,不是感激,是劝他走。别为我惹祸。
可他没走。
他把他抱了出来,带回酆都,守了整整百年。
如今,他又被人钉在这台上,任人宰割。
而他还在这儿,轻声唤他。
夜辰喉间一紧,有什么东西狠狠撞上了心口。
就在这时——
天穹忽然一暗。
不是雷云压境,而是魔气渗入。
空中那朵枯败的青莲印记急速旋转,莲心赤红微闪,魔气如潮水般涌入仪式法阵。原本狂暴的血雷竟开始扭曲、变色——由赤红转为幽蓝,再化作青莲状火焰,形如莲瓣绽放,温度却焚魂蚀魄。
这不是天雷。
是“青莲劫火”。
专焚灵识根基,炼化生息之力。
火势一转,竟反噬向尚未脱离封印的珺璟残躯!
夜辰猛地抬头,赤瞳如燃。
他来不及多想,转身,背对火焰,将珺璟整个人护在胸前。
“轰!!!”
青莲火轰然击中他后背。
黑袍瞬间焚尽,血肉炸裂,露出森森白骨。皮开肉绽处,黑焰与青火交织燃烧,发出“滋滋”声响。他闷哼一声,脚下钉入地面三寸,双腿微弯,却仍死死抱住怀中人,未曾后退半步。
风卷起他散落的长发,露出颈侧一道旧疤——那是五百年前,为替紫荷挡下一道诛魂咒留下的。
如今,又一道新伤刻进骨血。
他缓缓抬头,赤瞳燃血,一字一顿,吼出:“谁准你们动他!”
声如雷霆,震得结界金光涟漪荡漾。
这一声,不只是对青丘喊的。
是对天地,对命运,对那个藏在魔气背后的千莲喊的。
我所爱之人,谁动,谁死。
台下群臣站立不稳,有人跪倒在地,耳鼻渗血。大长老脸色剧变,手中法印一紧,厉声喝道:“结阵!镇压此獠!”
九长老合力催动阵法,地面裂开,锁链自深渊探出,直取夜辰双足。金光压落,结界收缩,似要将他彻底封死在此。
夜辰冷笑。
一手紧抱珺璟,另一手掌心翻转。
幽冥印缓缓浮现——漆黑如渊,中央一点赤芒,似有万千亡魂在其中哀嚎旋转。那不是纹身,是力量的具象,是执掌幽冥的信物,更是他千年来以命温养的杀伐之证。
他低语:“你们……不配谈‘天机’。”
杀意再燃,黑焰自足下蔓延,所触之地,金光寸寸崩解。锁链尚未近身,已在高温中熔断,化作铁水滴落焦土。
大长老怒极:“冥顽不灵!今日便让你魂飞魄散!”
他双手合十,口中念咒,雷云翻滚,七道血雷凝聚成锁,自天而降,直劈夜辰头顶!
可就在这时——
昏迷中的珺璟,手指忽然动了一下。
不是抽搐。
是主动的,极其细微的一次弯曲。
他的意识深处,正经历一场风暴。
眼前不再是渡厄台,不再是雷火与金光。
而是一片扭曲的虚空,无数漆黑的丝线如蛛网般蔓延,缠绕在每一道雷火之中。那些丝线源自空中那朵枯莲印记,顺着魔气渗透进阵法,悄然汲取他的生息之力,反哺向某个遥远的深渊。
他看见了。
净心灵瞳,在濒死之际觉醒。
这不是天罚。
是献祭。
所谓渡厄仪式,不过是个幌子。真正的目的,是借他的纯血白狐之躯,引动青莲劫火,炼化生息灵脉,滋养魔域本源。而幕后之人,正是千莲。
他终于明白,为何妾室能轻易调动长老会——因为她们背后,站着一个比青丘更古老的存在。
他也终于明白,为何夜辰会来得如此及时。
不是巧合。
是感应。
他们之间,早有羁绊,深埋神识,从未断绝。
“帝尊……”他在幻觉中轻唤,唇角渗血,“快走……别来……”
可下一瞬,一股暖流自心口涌出。
是夜辰的体温,透过烧焦的衣衫,传到他胸口。是那双臂膀的力度,是那压抑到极致的呼吸,是那即使身负重伤也不肯松手的坚持。
他忽然不想走了。
他想留下。
想看看这个曾把他从井底抱出的人,到底能疯到什么地步。
想看看,他是不是真的,愿意为他逆天。
意识深处,净心灵瞳的光芒越来越亮。
他看见了更多——千莲并非纯粹为恶。他曾在莲烬渊边独坐百年,手持枯莲,低声诵佛。他曾试图渡尽亡魂,却被天道斥为“逾矩”。他堕魔,不是为了毁灭,而是为了重建一个能容下弱者的轮回。
可这一切,都被青丘利用。
他们假借千莲之名,行私刑之实。
而真正的千莲,或许……正在等待某个人的到来。
“帝尊……”他再次低语,声音几不可闻,“你在等的人……是不是也来了?”
这句话,没有传入夜辰耳中。
却像一根针,刺进了夜辰的心底。
他抱着珺璟的手,收得更紧了。
就在这时——
天穹裂开一道缝隙。
一朵青莲火自九天飘落,不疾不徐,落地不灭,反而升腾而起,化作一人形虚影。
白衣胜雪,眉心一点赤红莲纹,气质清冷如谪仙,眸光却深不见底。
千莲。
他立于火中,衣袂飘然,仿佛不染尘世。目光穿过人群,落在夜辰身上,轻声道:“你终于……来了。”
语气平静,无恨,无怒,唯有久别重逢的淡然。
夜辰没动。
可他周身的黑焰,却猛地一涨,几乎要将整个渡厄台吞噬。
千莲看着他怀中人,目光在珺璟焦黑的脸上停留一瞬,又缓缓移回夜辰。“你还是这样。”他轻叹,“为了一个人,可以焚尽三界。”
“你不也一样。”夜辰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如锈铁磨地,“为了复活一朵枯莲,可以屠尽无辜。”
千莲摇头:“我不是为了复活它。”
他抬手,指尖轻点眉心莲纹,那点赤红微微闪烁。“我是为了……等你。”
夜辰瞳孔一缩。
千莲的目光落在他掌心的幽冥印上,又扫过他背后那道深可见骨的伤。“你破封而来,明知这是局,还是来了。”他嘴角微扬,竟有一丝笑意,“所以,你也懂。”
懂什么?
懂这份执念。
懂这份不甘。
懂哪怕逆天而行,也要护住心头所爱的疯狂。
夜辰没说话。
可他眼底的杀意,却在这一刻,凝成了实质。
千莲看着他,轻声道:“你想杀我?可以。但杀了我,谁告诉你紫荷在哪?谁告诉你十弟还活着?谁告诉你,这场劫,本就是为了引你而来?”
夜辰浑身一震。
怀中,珺璟的呼吸忽然变得平稳了些。
千莲抬起手,掌心浮现一朵虚幻的青莲,莲心一点赤红,与夜辰腕上的血痕隐隐共鸣。“你以精血破阵,我以魔气引劫。”他低声说,“我们都在等这一天,不是吗?”
风忽然停了。
雷云停滞。
连结界的金光,都静止了一瞬。
夜辰盯着他,一字一顿:“你到底想干什么?”
千莲笑了。
那笑容干净得不像魔尊,倒像是某个曾在莲池边讲经的僧人。
“我想看看。”他说,“当你亲手斩下我头颅时,会不会,也流一滴泪。”
话音未落——
“啪。”
一声脆响,自酆都方向传来。
文杰手中玉佩,碎了。
他站在药谷幽林,望着青丘方向的血雷之天,瞳孔剧震。玉佩残片落在掌心,一道金色佛纹缓缓浮现,古老而庄严。
“他来了……”他喃喃低语。
目光落在佛纹上,忽然苦笑:“可你也动了。”
他想起百年前,十万大山,莲烬渊边。
那人坐于石上,手持枯莲,低语佛偈:“众生皆苦,唯我不渡。”
他问:“为何不渡?”
那人答:“因我已成魔。”
可现在,他看见了佛纹。
那是天界渡厄使的信物。
原来当年那个白衣人,根本不是魔。
他是被天道抛弃的渡者。
“原来你当年……”文杰握紧残片,声音发涩,“也是为渡厄而来。”
青丘,渡厄台。
夜辰抱着珺璟,站在结界中央,黑焰与青火对峙,杀意与魔气交织。
千莲的虚影静静立于火中,目光如水。
“你终于来了。”他又说了一遍,这一次,像是说给过去听的。
夜辰低头,看着怀中人安静的睡颜,指尖轻轻擦去他唇边的血迹。
然后,他抬头,赤瞳如渊,冷冷道:“我不想知道你为什么等我。”
他缓缓起身,一手紧抱珺璟,另一手握拳,幽冥印在掌心旋转。
“我只知道——”他一字一顿,声音压过风雷,“谁动他,我就灭谁。”
黑焰冲天而起,直贯云霄。
结界金光,在这一瞬间,裂开一道细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