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
不是冷，是蚀骨的寒。
像有千万根冰针顺着血脉往里钻，扎进骨头缝，再一点点冻住心口那团火。夜辰还没睁眼，意识却已清醒得发疼。他能感觉到自己躺在一张玄冰床上，四面墙壁结着厚厚的霜层，霜花如蛛网蔓延，每一道裂痕都嵌着暗金色符文，缓缓搏动，如同活物在呼吸。
七道锁链缠在他四肢与脖颈，冰冷的铁环深深嵌入皮肉，符文烙印灼烧着经脉，压制着他体内每一丝幽冥之力的流转。他试着动手指，指尖刚一颤，锁链便发出一声低沉的嗡鸣，像是警告，又像是嘲讽。
动不了。
但他看得见。
神识如刀，割开黑暗，清晰得可怕。
空气里飘着一股淡淡的药香，甜中带腥，像是碾碎的花瓣混着陈年血迹。那是“七情封心散”的残毒，细如银针，不断刺入他的识海，一层层封住情绪，压下怒火。可越是压制，那股被囚禁的暴戾就越是在心底翻腾，像一头困兽，在笼中撞得头破血流。
魂灯在墙角摇曳，惨绿的光映在冰壁上，影子扭曲如鬼爪。灯芯忽明忽暗，像是随时会熄，又像是在忍耐某种即将到来的爆发。
就在这死寂之中——
“帝尊……救我……”
一声轻唤，微弱如风，却像一把锈钝的刀，猛地捅进他心窝。
夜辰的睫毛颤了颤。
那声音……是珺璟。
他没睁眼，神识却已不受控地撕裂空间，穿透千里阴雾，直抵青丘刑堂。
眼前景象瞬间浮现：白玉柱上缚着一道纤瘦身影，白衣染血，长发散乱。银针自百会穴贯穿而下，一根根钉入要穴，针尾轻颤，引动体内灵脉抽搐。一个穿紫裙的妾室站在阶前，手里端着一只赤红酒杯，嘴角含笑，将杯中液体缓缓灌入少年口中。
“这是‘焚心露’，专克你们这些勾结外敌的小贱种。”她声音娇媚，眼神却毒，“听说你如今是酆都大帝的掌中宝？那今日，我就让你在清醒中，一寸寸烂掉。”
珺璟没哭。
他咬着牙，唇角溢出黑沫，双眸却始终望着北方——酆都的方向。
哪怕视线模糊，哪怕喉咙被毒液灼烧得发不出声，他依旧在动嘴，无声地重复着两个字：
“帝尊……我在……”
每一下唇形，都像一把刀，剜在夜辰心上。
他想吼，想撕碎这天地，想立刻杀上青丘，将那些人千刀万剐。可他动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人受苦，听着那声声呼唤如针扎耳膜，感受着那具身体因剧痛而痉挛的每一寸肌肉。
喉间腥甜涌上，他咬紧牙关，硬生生咽了回去。
可那一口血，终究没能压住。
“咳——”
一口黑血从他嘴角溢出，落在玄冰床上，瞬间凝成一片暗红的冰晶。
门“吱呀”一声开了。
文杰走了进来。
他还是那身白衣，可衣摆沾了尘，袖口有干涸的血迹。嘴角的伤还未好，结着暗红的痂。他脚步很轻，像是怕惊扰什么，走到床边，低头查看夜辰的封印状况。
“醒了？”他声音平静，像在问一个普通病人。
夜辰没应声。
他闭着眼，可眼底肌肉微微抽动，暴露了内心的翻江倒海。
文杰伸手探他脉门，指尖刚触到皮肤，夜辰猛地睁眼。
赤瞳如燃。
那目光像刀，直劈而来，几乎要将他剖开。
“你瞒我。”夜辰开口，声音沙哑得不像人声，像是砂石磨过铁器，“幕后是谁？说。”
文杰的手顿了顿，没收回。
“珺璟因与酆都牵连，遭青丘长老会清算。”他语气平稳，“妾室借机报复，施以私刑。我已遣人暗中护他性命，毒未入心，伤不致命。”
“所以你就让我在这里躺着？”夜辰冷笑，一字一顿，“看着他被人一针一针钉在柱子上？看着他喝下毒酒，吐着黑血喊我的名字？”
“你现在若破封而出，只会激化青丘对他的迫害。”文杰终于抬眼看他，“他们会以为酆都插手，立刻将他投入锁妖井，永世不得出。你救不了他，只会害他更惨。”
“那你呢？”夜辰盯着他，“你就可以替我做决定？替我忍？替我装聋作哑？”
文杰沉默。
他指尖微微发白，却仍稳稳搭在夜辰腕上。
“我是为你好。”他低声说。
“为我好？”夜辰笑了，笑得极轻，极冷，“你封我灵力，锁我神识，让我眼睁睁看着所爱之人受刑，还说为我好？”
“七情封心散不是惩罚，是保命。”文杰声音沉了几分，“你若再失控一次，幽冥印彻底引爆，三界崩裂，轮回断绝，紫荷、珺璟，全都活不了。你以为你是在救他们？你是在拖他们陪葬。”
夜辰没说话。
他只是盯着他，赤瞳深处，翻涌着恨意与不甘。
文杰叹了口气，正要收回手，却忽然察觉不对。
夜辰的情绪波动太剧烈了。
远超寻常。
七情封心散本应压制一切极端情感，可此刻，那股恨意竟如潮水般冲刷着封印，几乎要破阵而出。
他咬了咬牙，忽然双手结印，指尖迅速泛黑。
“共情试毒，启。”
符文亮起，紫雾弥漫。
他主动承接夜辰的情绪——那滔天的愤怒、那撕心裂肺的痛、那恨不得将青丘夷为平地的杀意——尽数涌入他体内。
刹那间，文杰身躯剧震。
“噗——”
一口黑血喷出，溅在夜辰的衣襟上。
他踉跄后退，七窍开始渗血，皮肤下浮现出蛛网般的裂纹，像是被无形之力撕裂。
“你的恨……不止于青丘……”他抬头，眼中竟闪过一丝惊惧，“你在恨我？”
夜辰冷冷看着他，不答。
可那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
“是我封了你。”文杰抹去嘴角血迹，声音发颤，“可我不封你，你会毁了自己，毁了所有人。”
“你不懂。”夜辰终于开口，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你永远不会懂。”
“我懂。”文杰苦笑，“我比谁都懂你想救他们的心。可你不能疯，阿辰。你要是疯了，紫荷靠谁？十弟靠谁？珺璟……又靠谁？”
提到珺璟三字，夜辰眼底肌肉猛地一跳。
文杰看在眼里，心头一沉。
他知道，这个人，早已不是那个只护妹妹的夜辰了。
珺璟的存在，已经成了他命脉的一部分。
“你走。”夜辰闭上眼，“我不想再看见你。”
“你还在发作，我不能走。”
“我说——走！”
夜辰猛然睁眼，赤瞳如血，一股无形之力自体内炸开，震得文杰胸口一闷，连连后退三步，撞上冰墙。
魂灯骤然爆燃。
绿焰冲天，映得整座寒魄阁如同鬼域。
“轰——”
三重镇压阵法同时震颤，符文崩碎，霜墙龟裂，玄冰床轰然炸开一道裂痕！
夜辰左手猛地一挣——
“咔！”
第一道封印铁环应声断裂！
精血自手腕滴落，落于地面瞬间，化作一道血纹阵图，幽光流转，竟是逆向破禁之法！
他低语如咒，声音沙哑却坚定：
“谁动珺璟……我焚你满门。”
文杰瞳孔一缩，强撑起身，想要扑上去重新封印。
可就在这时——
魂灯“啪”地一声，炸了。
绿焰熄灭，灰烬纷飞。
其中一片焦纸缓缓飘落，一角残留墨迹，写着：
“……渡厄将启，青丘危矣。”
夜辰目光一凝。
他认得这字迹——是青丘密信专用的“烬纹笺”。
“渡厄将启”？
他心头一震。
这不是普通的家族清算。
这是天庭布局。
“渡厄”是上古仪式，专为净化“灾星之体”。而青丘近年来唯一被定为“灾星”的——正是珺璟。
因为他是纯血白狐，天生灵瞳净世，被视为扰乱轮回秩序的存在。
天庭要借青丘之手，名正言顺地除掉他。
而青丘，不过是棋子。
夜辰盯着那片残纸，眼中怒火渐熄，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死寂的寒渊。
他知道——这场局，远不止一个青丘。
有人想借珺璟之死，逼他出手。
逼他彻底魔化。
逼他成为“乱世之源”，然后——名正言顺地诛杀。
而他，已无退路。
文杰踉跄上前，伸手欲拾那残纸。
可指尖刚触到边缘，纸片便化为飞灰，随风散尽。
他站在原地，喘着粗气，七窍血迹未干，眼神复杂地看着夜辰。
夜辰没看他。
他缓缓抬起那只挣脱封印的手，指尖还滴着血。
他盯着那滴血，轻轻抹过唇角，尝到了铁锈味。
然后，他笑了。
笑得极轻，极冷。
像是在回应什么，又像是在宣判什么。
寒魄阁内，霜雪更重。
可那冰层之下，已有裂痕悄然蔓延。
——
莲烬渊底，青莲池畔。
紫荷蜷在寒石上，昏迷未醒。
她梦见一片暴雨倾盆的荒野。
一朵青莲孤零零开在泥泞中，花瓣洁白，却被雨水打得七零八落。
一个身影站在雨中，白衣胜雪，长发垂落。
他蹲下身，指尖轻抚花瓣，声音低得几不可闻：
“我也曾想渡人……可众生执念太重，天道视若无睹。”
紫荷心头一颤。
她想走近，想看清那人的脸。
可脚下一滑，整个人跌入深渊。
雨声、莲声、低语声，瞬间远去。
唯余一片漆黑。
——
夜辰缓缓闭眼。
再睁时，眸中已无波澜。
他抬起手，指尖轻触额角，那里有一道极细的裂痕——是七情封心散侵蚀所致。
他感受着体内被压制的力量，一寸寸蛰伏，却又一寸寸苏醒。
他知道，文杰不会放弃。
封印还会加固。
可他也知道——
**破一道，就能破第二道。**
**滴一滴血，就能染红整座寒魄阁。**
他缓缓躺回玄冰床，闭上眼，像是睡去。
可那指尖，仍在地面轻轻划动。
一道，又一道。
血纹隐没于霜层之下，悄然连成阵法。
而在他袖中，那条染血的紫色发带，正微微发烫。
青莲印记，一闪而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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