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月升得很高了。
那轮红得发黑的月亮悬在酆都上空,像一块烧透后又被冷水浸过的铁,沉甸甸地压着整座幽冥帝城。风从黄泉深处吹上来,卷着阴湿的雾,掠过九重殿檐下悬挂的白骨幡旗,发出“簌簌”的轻响,如同万千亡魂在低语。
万鬼无声。
不是不敢,是本能。
它们跪伏在宫外三里的鬼道两侧,额头贴地,连呼吸都放得极轻。这些平日里咆哮于忘川、撕咬于炼狱的凶魂厉魄,此刻竟如羔羊般驯服。因为它们知道——今天,帝心不宁。
帝宫之内,夜辰端坐于黑玉雕成的帝座之上。
玄金冥袍覆体,衣摆垂落阶下,边缘缀着用千年怨魂凝成的暗纹,在血月下泛着幽光。他指尖搭在扶手,一下一下,轻轻叩击着冰冷的玉石,声音极轻,却与殿顶镶嵌的九颗“泣魂珠”隐隐共振。每一颗珠子都像一颗被剜出的眼球,随着他的节奏缓缓渗出虚幻的血泪,滴落在金纹阵图上,发出“嗤”的一声轻响,留下焦痕。
地面的阵图正在龟裂。
一道细如发丝的裂痕,自帝座下方蔓延而出,缓慢爬行,像一条潜伏的蛇。
夜辰闭着眼。
可他的意识早已沉入幽冥深处,顺着那条贯穿三界的阴脉,感知着黄泉的每一次搏动。他知道,有什么不对了。不是亡魂躁动,也不是轮回堵塞,而是一种……空。
就像你夜里醒来,忽然发现枕边人不见了,床还温着,气息还在,可人已经没了。
紫荷的气息,断了。
他不动声色,指节却微微发白。
就在这时,窗棂“啪”地一响。
一只蝴蝶撞了进来。
那蝶通体血红,翅膀残破不堪,飞得歪斜,像是被人从极远处强行送来的信使。它扑腾着越过半空,落在玉阶前,双翅一颤,化作灰烬。唯有那枚藏在翅心的玉简,静静悬浮,泛着微弱的青光。
夜辰睁眼。
眸光如刀,直劈而去。
玉简自动翻转,浮现出一行字迹:
“十弟与紫荷,三日前忘川采莲,遭魔气卷走。踪迹现于莲烬渊。生息灵脉有损,十弟左臂折,紫荷失音三日,今晨方醒。”
字很短。
可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凿子,狠狠凿进夜辰的颅骨。
他没动。
连呼吸都没变。
可那一瞬间,整座大殿的温度骤降十度。空气凝出霜粒,簌簌落在地砖上。金纹阵图的裂痕猛地扩大,像蛛网炸开,直冲四壁。
他的手指终于收紧。
“咔。”
玉简在他掌心碎成齑粉,粉末如锋利的沙砾,从指缝间洒落。可那些碎屑并未落地,而是悬浮半空,旋即被一股无形之力裹挟,如刀片般激射而出!
“嗤啦——”
殿壁被划出数十道深痕,焦黑冒烟,像是被天雷犁过。
夜辰缓缓起身。
一步踏出帝座。
脚下阵图彻底崩裂,轰然炸开!裂缝中涌出漆黑的液体,不是水,是黄泉之水!它沸腾着,翻滚着,带着腐骨蚀魂的恶臭,顺着台阶一路漫上,所过之处,玉石尽化为灰。
他站在裂痕中央,抬头望天。
血月正对帝宫穹顶,两者之间仿佛有一根看不见的线,将他的身影与那轮红月牢牢拴住。
他笑了。
笑得很轻,嘴角只往上提了半寸。
可这一笑,天地俱震。
“万鬼——共哭。”
声音不高。
却穿透三界。
刹那间,酆都百万亡魂齐齐抬头,张口——
不是嚎叫,不是嘶吼,是哭。
一种源自灵魂最深处的恸哭,汇聚成音浪,如潮水般冲向天际。南天门守将猝不及防,耳鼻齐流血,手中长戟“当啷”落地。天界结界剧烈震颤,浮现出无数裂纹,如同蛛网密布。
而地底之下,黄泉暴动。
原本平静流淌的黑色河水猛然倒灌,如巨龙抬头,冲破九重地壳,直扑苍穹!那水柱粗达百丈,裹挟着无数挣扎的亡魂与断裂的锁链,朝着莲烬渊的方向狂飙而去!
沿途山川崩裂,江河逆流,三界灵气紊乱。有修士正在渡劫,雷云瞬间被阴煞之气吞噬,肉身当场腐化,元神被黄泉卷走,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
酆都城内,灯火全灭。
唯有帝宫上方,凝聚出一团巨大的黑色漩涡,吸扯着云层、游魂、甚至空间本身,仿佛要将整个世界拖入幽冥。
夜辰立于漩涡中心,衣袍猎猎,黑发狂舞,双目赤红如血。
他抬手,五指张开,对着虚空一握。
“我要——屠尽莲烬,碎其神魂,剥其本源,永镇黄泉!”
话音未落,第二掌已拍向头顶幽冥印。
这一击,不只是为了杀人。
是为了毁界。
只要能救回紫荷,只要能让十弟不再受苦,他不在乎天塌地陷,不在乎轮回崩坏,不在乎自己是否会沦为万劫不复的魔。
他不怕疯。
他只怕来不及。
可就在他掌力即将引爆幽冥核心的刹那——
雾来了。
不是自然之雾,是从四面八方凭空浮现的紫雾,带着淡淡的药香,却令人闻之欲呕。那雾迅速织网,笼罩整座大殿,将黄泉倒流之势硬生生截断在半空。
一个身影踏雾而来。
白衣胜雪,腰间挂着一只鼓鼓囊囊的药囊,步子懒散,像是来赴一场闲茶之约。
是文杰。
他走到大殿中央,站定,抬头看夜辰。
“阿辰。”他声音很轻,像在叫一个迷路的孩子,“停下。”
夜辰低头看他,眼神没有一丝温度。
“让开。”
文杰没动。
“你这一击下去,黄泉会彻底脱离轮回轨道,三界亡魂暴动,人间阳寿错乱,百年内无人能投胎。你要的不只是报仇,你是想拉着整个世界给你陪葬。”
“与我何干?”夜辰冷笑,“谁阻我救妹妹,谁就是敌。”
“那你现在就可以杀了我。”文杰笑了笑,从药囊中抓出一把紫色粉末,随手一撒。
粉末遇风即燃,化作无数细小符文,瞬间连成一张巨网,罩住幽冥印,封锁天地通道。
“七情封心散·锁情阵,已启。”
夜辰眼神一冷。
下一瞬,他人已消失在原地。
再出现时,掌风已至文杰胸口!
这一掌若实打实落下,别说血肉之躯,就算是金刚不坏也会被打穿。可文杰不闪不避,甚至往前迎了半步。
“噗——”
掌风穿胸而过。
没有鲜血飞溅。
因为夜辰最后一刻收了力。
可即便如此,文杰仍闷哼一声,身形倒退七步,每一步都在地上留下一个带血的脚印。他咳出一口黑血,抬手擦了擦嘴角,笑了。
“你还记得留手,说明你还没完全疯。”
“你找死?”夜辰声音低沉,像从地狱深处爬出来的恶鬼。
“我不是找死。”文杰站直身体,抹去唇边血迹,“我是来替你承受。”
说罢,他双手结印,指尖迅速泛黑,皮肤下浮现出蛛网般的裂纹。他咬破舌尖,喷出一口精血,在空中画出一道古老的符咒。
“共情试毒,启。”
刹那间,夜辰心中翻涌的滔天情绪——愤怒、恐惧、悔恨、绝望——全都被抽离而出,顺着那道符咒,涌入文杰体内。
文杰的身体猛地一僵。
双眼瞬间翻白,七窍开始渗血。他的经脉一根根爆裂,皮肤龟裂,像是被高温炙烤的陶俑。可他依旧站着,双手高举,死死维持着阵法。
“你要恨的人……我替你恨。”他声音颤抖,却一字一顿,“你要怕的事……我替你怕。你要流的泪……我替你哭。”
他咳出一大口血,染红了白衣。
“可你不能疯,阿辰。你要是疯了,紫荷靠谁?十弟靠谁?这酆都……靠谁?”
夜辰看着他。
看着这个从小背着他采药、教他辨毒、在他第一次杀人后默默替他焚尸净手的二哥。
看着他如今七窍流血,经脉尽断,却还在笑。
怒火,反而更盛了。
“你不是我兄长。”他一步步逼近,声音如冰,“你是我的牢笼。”
文杰苦笑。
“若这牢笼能换你清醒一日……我愿永生为锁。”
话音落下,他双手猛然合十。
“七情封心散——终式·封心!”
浓烈的紫雾如潮水般涌入夜辰七窍。
夜辰动作骤然迟缓。
他抬起的手停在半空,指尖微微颤抖。眼中赤红如潮水退去,露出底下深不见底的疲惫与痛楚。
他想动。
动不了。
想吼。
发不出声。
身体像被千万根针扎进骨髓,又像被冰水灌满五脏六腑。那是“七情封心散”在压制他的情绪,将所有激烈的情感层层封印。
他踉跄一步,单膝跪地。
黑发垂落,遮住面容。
就在他意识即将沉沦的瞬间,一片布料从袖中滑落,飘然坠地。
是一条紫色发带。
边缘染着暗红的血迹,像是被人匆忙扯下,又塞进了袖中。而就在那血迹旁,一朵青色莲花的印记缓缓浮现,微微发烫,如同活物呼吸。
夜辰的视线模糊了。
可他还是看见了。
那朵莲……
不是紫荷平日戴的样式。
那是……莲烬渊的标记。
千莲的印记。
原来不是单纯的掳人报复。
他在等什么?
他在图谋什么?
他想用紫荷的生息灵脉做什么?
夜辰想喊,想冲,想立刻杀上莲烬渊——
可他的身体已经不受控制。
意识如沉深渊。
最后一刻,他听见头顶传来“轰”的一声闷响。
抬头望去。
那道冲天而起的黄泉巨柱,竟在半空中骤然停滞!
黑色的河水悬在空中,如墨瀑冻结,一滴不落,一寸不移。鬼魂浮在水柱中,表情凝固,像是被时间抛弃的标本。
风停了。
鬼寂了。
连血月的光芒都黯淡三分。
天地陷入一种诡异的死寂。
仿佛连天道,都被这突如其来的静止吓住了。
而在莲烬渊最深处,一座孤崖之上。
千莲静立。
白衣如雪,长发无风自动。他手中托着一朵枯萎的青莲,花瓣焦黑,只剩一丝微弱的生机在脉络中游走。
他低头,看着掌心那朵花,轻声开口,声音如禅钟远荡:
“生息灵脉……终于来了。”
他指尖轻抚花瓣,那枯莲竟微微颤动,似有回应。
“这一次,我不会再让渡厄沦为笑话。”
他缓缓抬头,望向酆都方向,眼中无恨,无怒,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
“夜辰,你为情可逆天。而我……为愿可舍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