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队食堂临时改成的庆功宴现场,空气仿佛被一层看不见的油膜覆盖,黏稠得让人喘不过气。劣质彩带从天花板上垂下来,毫无生气地耷拉着,似乎连它们也对这场面感到疲惫。刻意压低的交谈声在角落里回荡,那些躲闪的目光与彩带的状态形成了某种默契。段星灼坐在最中间那桌,像个格格不入的异类。
他瘦削的脸庞让旧夹克显得空荡荡的,但却始终保持着笔直的脊背,犹如一根绷紧到极致、随时可能断裂的弦。露出的手腕和小臂上,新旧伤疤交错重叠,最引人注目的是那些泛白的针孔痕迹,星星点点地诉说着三年炼狱般的经历。没有人敢靠近他,偶尔有人壮着胆子瞥一眼,也迅速移开视线,带着恐惧、怀疑,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厌恶。叛徒的传闻,加上亲手处决搭档江喻辞的滔天罪名,像一层厚厚的污垢,将他整个人紧紧包裹。
段星灼像是完全没有察觉到这些目光,又或者早已麻木。他垂着眼睑,用指关节无意识地摩挲着面前那杯满得快要溢出的白酒,水珠顺着杯壁滑落,仿佛滴下的一颗冰冷泪珠。
忽然间,所有的窃窃私语戛然而止。
一道高大的身影逆着光穿过拥挤的桌椅,最终停在了他面前。那人挡住了刺眼的灯光,阴影将段星灼笼罩其中。他的动作微微一顿,摩挲酒杯的手指不易察觉地收紧,指节泛起青白。他极慢地抬起头。
站在面前的是江喻辞——活生生的江喻辞。他穿着整齐的警服,肩章挺括,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唯有那双深邃如寒潭的眼睛盯着段星灼。他手里也端着一杯酒,嘴角牵起一个毫无温度的弧度,声音不高,却如同冰锥般砸进凝固的空气:“欢迎回来。”他顿了顿,目光在段星灼脸上细细掠过,“我的‘遗像’在灵堂摆了三年,灰都积了厚厚一层,感觉如何?”
段星灼胸口猛地一颤,像是被无形的力量狠狠击中。他死死盯住江喻辞,眼眶周围的红血丝迅速蔓延,眼神里风暴骤起,震惊、痛苦,还有某种近乎疯狂的挣扎交织在一起。但这一切情绪都被他强行压制,化作一种极致的、带着戾气的平静。他嘴角抽动了一下,像是想笑,又像是痉挛,随后端起那杯酒。
两只玻璃杯轻轻碰撞,发出“叮”的一声脆响,在死寂中格外刺耳。
两人同时仰头,一饮而尽。烈酒入喉,灼烧般的疼痛令他们眉头微蹙。
“感觉……”段星灼放下空杯,声音沙哑破碎,“……糟透了。”
新任务命令很快下达,强硬且不容置疑:边境线附近出现新型毒品“幻影”的流通线索,为查明源头,警队决定成立专项小组,由江喻辞任组长,段星灼作为唯一有长期卧底经验的人,强制编入,担任副组长。
消息传出,内部顿时哗然。让一个“叛徒”和被他“杀死”的搭档再度合作?上级疯了吗?
专用会议室里烟雾缭绕,江喻辞站在投影幕布前,冷静地介绍初步掌握的“幻影”特性和危害,语气平稳条理清晰,仿佛在讲述一件与己无关的案件。段星灼则坐在长桌尽头,远离所有人,帽檐压得很低,遮住大半张脸,只露出紧绷的下颌和苍白的薄唇。他指间夹着的烟已经燃出了长长的灰烬,快要烧到手指,却浑然未觉。
“……初步判断,制造‘幻影’的原料需要特殊溶剂,边境‘黑沼’地带走私这种溶剂的活动近期异常频繁。”江喻辞切换幻灯片,屏幕上出现一座废弃工厂的卫星图,“这里是重点监控区域之一。”
“我进去过。”沙哑的声音突兀响起,打断了江喻辞的话。
所有人的视线齐刷刷转向声音来源。
段星灼缓缓抬起头,帽檐下的目光扫过卫星图,没有任何情绪波动:“三年前,那里是‘烛龙’的一个中转仓库,地下有暗格,结构复杂。常规搜查发现不了。”
会议室短暂沉默。烛龙正是段星灼当年卧底的那个庞大贩毒集团的首脑,三年前那场导致江喻辞“牺牲”、段星灼身份暴露的行动目标就是此人。
江喻辞锐利的目光锁定段星灼:“详细情况。”
段星灼深吸一口烟,缓缓吐出灰白的烟雾,隔着朦胧对视江喻辞:“我需要实地再看。图纸和记忆,都可能出错。”
边境线附近的山林中,夜色浓重,湿冷的雾气缠绕每一片树叶。专项小组的车辆熄火后停在隐蔽处,江喻辞和段星灼换上便装,借助夜色掩护,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废弃工厂靠近。
空气中弥漫着植物腐烂和化学试剂的刺鼻气味。巨大的工厂黑影匍匐前方,像一头沉睡的怪兽。
两人默契地分开,从不同角度观察。风吹过树林发出沙沙声,掩盖了细微的脚步声。
突然,段星灼猛地停下脚步,侧耳倾听,脸色骤变,低声喝道:“有人!一点钟方向,巡逻哨!”
几乎同时,几道手电光柱扫来,伴随着粗鲁的呵斥:“谁在那里?!”
“撤!”江喻辞果断下令。
对方反应极快,枪声瞬间撕裂夜空,子弹啾啾地打在树干和石块上,碎屑飞溅。
江喻辞与段星灼借地形掩护,边打边退。对方火力猛烈,显然不是普通巡逻人员。
退至一处断坡下暂时脱离直接火力范围,江喻辞迅速更换弹匣,气息稍乱。段星灼靠在潮湿的土坡上,胸口剧烈起伏,眼神在黑暗中异常明亮,警惕地听着远处动静。
“他们是有备而来。”江喻辞压低声音,语气沉重。
段星灼没说话,只是猛然转头,眼神充满审视与冰冷的怀疑。今晚行动路线是江喻辞临时制定,只有少数核心成员知晓大概方向。
江喻辞读懂他眼中的质疑,眉头骤然紧锁,怒火直冲头顶。他一步跨前,揪住段星灼衣领将其掼在土坡上,咬牙切齿地质问:“你怀疑我?!”
段星灼猝不及防,后背撞上坚硬冰冷的泥土,闷哼一声。他没有反抗,只是抬起眼迎着江喻辞暴怒的视线,嘴角勾起一抹冷酷笑意:“谁知道呢?江队。毕竟……一个‘死人’才是最安全的,不是么?”
这话如同淬毒匕首,精准刺入江喻辞内心最深处的伤口。三年前的背叛、三年的隐忍与痛苦,在这一刻彻底爆发。他的眼睛赤红,另一只手迅速拔出配枪,咔嗒一声上膛,冰冷枪口抵住段星灼眉心。
段星灼呼吸一窒,身体僵硬,但眼神毫不退缩,像两簇幽暗鬼火死死盯着江喻辞。
空气凝固,只剩两人粗重交错的喘息声和远处隐约传来的搜索声。
枪口下的皮肤传来金属冰冷触感。时间一秒一秒流逝,每一秒都漫长如一个世纪。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段星灼忽然极其轻微地笑了,笑声里带着无尽疲惫和难以言喻的嘲弄。他看着因盛怒而扭曲的江喻辞,声音轻如叹息,又如尖锐的刺:“江喻辞……当年在码头仓库,我对着你心口开的那一枪……你明明看见了,为什么不躲?”
这句话如同惊雷劈开重重迷雾,也瞬间抽空了江喻辞所有力气。他抵住段星灼眉心的枪口,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
段星灼清晰感受到那细微的颤抖,眼底风暴再次翻涌,带着毁天灭地的执拗逼问:“为什么?!”
江喻辞死死盯住他,胸膛剧烈起伏,眼中暴怒与痛苦如潮水退去,只剩下深可见骨的疲惫与苍凉。半晌,他缓缓移动枪口至段星灼左胸心脏位置,用力抵住。
在段星灼骤缩的瞳孔注视下,江喻辞猛地扯开自己警服衬衫领口。
月光艰难穿透浓雾,吝啬洒下一抹微光。
江喻辞左侧胸膛心脏位置,一个狰狞的、与段星灼胸前几乎一模一样的陈旧疤痕暴露在冰冷空气中。那疤痕扭曲,仿佛永恒的烙印。
江喻辞低沉沙哑的声音穿透夜色,砸进段星灼耳膜:“因为……我从你眼里,看到了……和我一样的……信仰。”
段星灼的呼吸在这一刻彻底停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