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灯下闲话
马车在村口停下时,已是黄昏时分。
夕阳将西边的天空染成橘红色,炊烟从各家各户的烟囱里袅袅升起,空气中飘散着柴火和饭菜的香气。几个孩童在村口的空地上追逐嬉戏,看到马车,都好奇地围了过来。
“云先生回来啦!”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认出云澈,扭头朝村里喊。
很快,铃骨和默女就从饭馆里跑了出来,雕骨老也拄着拐杖从木工坊里走出。三个月不见,众人脸上都带着急切和欣喜。
“可算回来了!”铃骨眼圈微红,上下打量着云澈,“没受伤吧?”
“没有,都好。”云澈跳下马车,灰烬扶着小骨也下了车。
小骨脸色还有些苍白,但精神尚好,看到雕骨老,立刻跑过去抱住他的胳膊:“爷爷!”
“哎,哎,回来就好。”雕骨老拍着她的背,声音哽咽。
默女不善言辞,只是默默接过灰烬手里的行李,转身往院子里走。她的步伐比平时快了些,背影像是在忍住什么。
晚饭格外丰盛。
默女几乎拿出了所有看家本领,摆了满满一桌子菜。铃骨开了坛陈年的米酒,给每个人都倒上。院子里挂了灯笼,暖黄色的光晕笼罩着餐桌,将每个人的脸都映得柔和而温暖。
酒过三巡,气氛渐渐放松。
雕骨老问起这趟出去的见闻,云澈挑了些能说的简单讲了讲,略去了那些惊险的战斗和影裁者余孽的细节。他只说帮影卫司处理了些边境的异常事件,现在已经基本解决了。
“那以后……还出去吗?”铃骨小心翼翼地问。
云澈摇头:“不去了。该教的都教了,该帮的也帮了。以后就安心教书,哪也不去了。”
众人明显松了口气。
“对了。”云澈从怀里取出那枚银色令牌,放在桌上,“这是影卫司的客卿令牌,以后可能用得上。不过我希望永远用不上。”
雕骨老拿起来看了看,又放回去:“收好吧。这世道,多一条路总是好的。”
小骨一直安静地吃饭,偶尔抬头看看云澈,欲言又止。
“小骨有话要说?”灰烬注意到了。
“我……”小骨放下筷子,“我在想……我能不能也去学堂帮忙?不是去玩,是真的帮忙。我可以教年纪小的孩子认字,可以帮云叔叔整理书册,还可以……”
“可以。”云澈微笑,“你本来就在帮忙啊。”
“不是那种帮忙。”小骨认真地说,“我是说……像灰姨那样,有个正式的差事。我想……做点有用的事。”
这话从一个十六岁少女口中说出来,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郑重。
众人安静下来。
许久,雕骨老叹了口气:“你长大了,有自己的想法,爷爷不拦你。但你要想清楚,教书育人不是儿戏,要有耐心,有担当。”
“我知道。”小骨点头,“我在影卫司营地的时候,看到那些士兵为了保护普通人拼命,看到李大人他们为了追查真相奔波……我就想,我是不是也能做点什么?哪怕很小的事。”
云澈和灰烬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欣慰。
这孩子,真的长大了。
“那从明天开始,你就是学堂的助教了。”云澈说,“不过要先考核——三天内,把《千字文》背熟,能解释其中五十个字的含义。”
“我能背完!”小骨眼睛亮了,“我现在就能背!”
“不急,先吃饭。”灰烬给她夹了块肉,“有力气才能做事。”
众人笑起来,气氛重新轻松。
晚饭后,云澈和灰烬在院子里散步消食。
秋夜的星空格外清澈,银河横跨天际,像一条洒满碎钻的绸带。远处传来虫鸣,近处有邻居家的狗吠声,一切都那么安宁。
“小骨变了。”灰烬说。
“嗯,变得更像骨面了。”云澈仰头看着星空,“不是长相,是那种……知道自己要什么,然后就去做的劲头。”
“她会在学堂做得很好。”
“我相信。”
两人走到槐树下,在石凳上坐下。
“你呢?”灰烬转头看他,“真的放下了?”
云澈沉默了片刻。
“说完全放下是假的。”他诚实地说,“有时候半夜醒来,还会梦到影墟,梦到师父,梦到那些战斗。但……我不再被那些梦困住了。我知道那是过去,而我有现在。”
他握住灰烬的手:“还有你们。”
灰烬没有抽回手,只是轻轻回握。
“我在黑石镇的时候,看到那些黑衣人,看到他们为了回影墟不惜一切……我就在想,如果当年我没有遇到师父,没有进影宗,会不会也变成那样?为了力量,为了所谓的机会,不择手段?”
“你不会。”灰烬说,“因为你心里有光。就算在最黑暗的时候,那点光也没灭过。”
云澈笑了:“那你呢?你的光是什么?”
“我的光……”灰烬看向院子里那盏灯笼,“就是这盏灯,这个院子,这些人。还有……你。”
这话说得平淡,但云澈听懂了。
他将灰烬的手握得更紧了些。
“等小骨再大一点,等学堂稳定了,我们……”他顿了顿,“我们成亲吧。”
空气安静了一瞬。
然后灰烬轻轻“嗯”了一声。
没有激动,没有羞涩,就像答应明天早上吃什么一样自然。但云澈能看到,她眼中闪过的,是真正的、温暖的笑意。
这样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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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月后,学堂正式多了一位助教。
小骨通过了考核,不仅背熟了《千字文》,还自己整理了一套适合孩童的识字口诀。她耐心好,孩子们都喜欢她,有些调皮捣蛋的,在她面前也会乖乖坐好。
云澈轻松了许多,有更多时间研究学问。他开始整理这些年教书的经验,想写一本《蒙学新编》,把那些晦涩难懂的古文,用更浅显的方式讲出来。
灰烬除了教武,还跟着铃骨学起了算账和经营。她说:“万一哪天你不想教书了,我们还能开个店。”
雕骨老的手艺传了出去,县里甚至州府都有人慕名来定做家具。但他只接自己喜欢的活儿,价钱随缘,更多时候是帮村里人修修补补。
铃骨和默女的饭馆生意越来越好,又请了两个帮工。她们商量着,等攒够了钱,把旁边的地买下来,扩建成客栈。
生活像一条平稳的河流,缓缓向前。
偶尔,云澈会收到李慕的来信,通报一些影墟相关的情况。大多是好消息:壁垒加固工程进展顺利,影墟生物入侵事件大幅减少,影裁者余孽基本肃清。
有一次来信中提到,影卫司在边境发现了一处天然的空间薄弱点,那里残留着强烈的墟力波动,还有一具几乎风化的骸骨。骸骨手中握着一枚骨片,上面刻着两个字:“赎罪”。
李慕将骨片随信寄了过来。
云澈收到后,没有立刻告诉小骨,而是等到一个安静的午后,才把她叫到书房。
“你父亲留下的。”他将骨片递给她。
小骨接过,看着那两个字,很久没有说话。
然后她将骨片贴在胸口,轻声说:“爸爸,我过得很好。云叔叔、灰姨、雕骨爷爷、铃骨姨、默女姨都对我很好。我在学堂当助教,孩子们喜欢我。我……我长大了。”
她抬起头,眼中含泪,但嘴角是笑的:“您放心吧。”
云澈拍拍她的肩膀,转身离开书房,给她独处的空间。
窗外,阳光正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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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昌二十五年春,云澈和灰烬成亲。
没有大操大办,只请了村里相熟的人,在院子里摆了几桌酒席。雕骨老做了全套家具当嫁妆,铃骨和默女负责宴席,小骨当伴娘。
拜堂时,云澈穿着普通的青色长衫,灰烬是一身简单的红裙。没有凤冠霞帔,但两人眼中都有光。
村长当主婚人,念完祝词后,笑着说:“云先生,灰姑娘,以后就是一家人了。好好过日子,早点生个大胖小子,给学堂添个学生!”
众人大笑。
礼成后,众人喝酒吃菜,一直闹到深夜。
云澈和灰烬被灌了不少酒,都有些微醺。送走客人后,两人坐在院子里,看着满天的星星。
“累吗?”灰烬问。
“累,但高兴。”云澈握住她的手,“你呢?”
“一样。”
两人相视一笑。
“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灰烬突然问。
“记得。在影墟,你以为我要杀你,差点跟我拼命。”
“那时候觉得你是个麻烦。”
“现在呢?”
“现在……”灰烬靠在他肩上,“还是麻烦。但是我的麻烦。”
云澈笑了,将她搂紧。
夜风吹过,槐树叶沙沙作响。远处传来打更的声音,一下,两下。
三更了。
该休息了。
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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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年后。
云澈的《蒙学新编》终于写完,在州府刻印发行,成了许多学堂的教材。他因此得了“文华先生”的称号,偶尔会有读书人慕名来访,他都以“年老体衰”为由婉拒。
灰烬的武馆开起来了,不止教强身健体的功夫,还教女子防身术。她说:“世道不太平,女子也得有自保之力。”
小骨二十岁那年,嫁给了邻村一个老实本分的读书人。男方家境普通,但人很好,对小骨体贴尊重。成亲那天,云澈以父亲的身份将她送出门,雕骨老哭得像个孩子。
铃骨和默女的客栈开成了镇上最大的,她们收养了两个孤儿,一个男孩一个女孩,当作自己的孩子养。
雕骨老真的老了,眼睛花了,手也抖了,做不了精细木工了。但他每天还是会去木工坊坐坐,看着徒弟们干活,偶尔指点两句。
李慕偶尔还会来信,说说影卫司的动向。后来他升了官,调去京城,信就渐渐少了。最后一份信里,他说影墟的壁垒已经彻底稳定,未来百年应该都不会有大规模入侵了。信的末尾,他写道:“云先生,你当年的选择是对的。有些事,交给时间就好。”
云澈将信收好,没有再回。
时间确实是最好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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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昌四十年,冬。
云澈六十四岁了,头发全白,背也有些佝偻,但精神还好。学堂交给了年轻的先生,他偶尔去听听课,提提建议。
灰烬的武馆也交给了徒弟,她更多时间待在家里,养花种菜,偶尔和铃骨、默女打打叶子牌。
小骨有了自己的孩子,是个男孩,五岁了,调皮得很,整天往学堂跑,喜欢听外公讲故事。
雕骨老在三年前的春天走了,走得很安详,在睡梦中离去。他的墓在村后的山坡上,面朝学堂,能听到孩子们的读书声。
那天,下着细雨。
云澈撑着伞,站在墓前,许久没有说话。
灰烬站在他身边,轻声说:“他走的时候是笑着的。”
“我知道。”云澈说,“他说过,这辈子最幸运的事,就是遇到了我们。”
“我们也一样。”
雨渐渐停了,阳光从云缝中透出,在山坡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云澈收起伞,最后看了一眼墓碑,然后转身,和灰烬一起下山。
山路蜿蜒,两旁是初春的新绿。
走着走着,灰烬突然说:“我想吃默女做的腌萝卜了。”
“那去饭馆。”
“铃骨肯定又要唠叨,说我好久不去看她。”
“那就让她唠叨。”
“小骨今天该带孩子回来吃饭。”
“嗯,我让学堂早点放学。”
“晚上想喝点酒。”
“我陪你。”
简短的对话,平淡的日常。
这就是生活。
走到村口时,阳光正好,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影子交织在一起,像多年前那个关于“影渡”的故事,但这一次,不是渡化别人,也不是渡化自己。
只是……两个人,一起走回家。
回到那盏灯下。
回到那些等待的人身边。
回到这个,他们用半生守护的、平凡而温暖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