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夫曼博士的权威诊断,像一道不容置疑的封印,将陆念笙牢牢钉在了陆靳寒为他划定的、名为“治疗”的疆界之内。那之后,陆公馆的日子滑入了一种更加凝固的平静。每个人都恪守着自己的位置,扮演着被期待的角色,仿佛一出精心排练却毫无生气的默剧。
陆念笙变得更加沉默寡言。他不再尝试与母亲在午后花园里进行那些徒劳的、充满尴尬的对话,也不再因父亲沉静审视的目光而局促不安——或者说,他学会了更彻底地将自己隔绝起来。他按时吃药,按时用餐(尽管食量小得可怜),按时在陆靳寒的注视下完成功课,然后在夜幕降临时,像一个设定好程序的精致人偶,安静地走向主卧,蜷进那个给予他唯一温暖也带来无尽窒息感的怀抱。
他仿佛接受了那个“特质”的定义,将自己彻底交付出去,不再做无谓的挣扎。只是偶尔,在陆靳寒因公晚归的深夜里,他会独自坐在黑暗的窗边,看着楼下花园里被夜风吹拂的花影,眼神空茫得像个找不到归处的幽魂。但即便是这样的时刻,一旦听到楼下传来熟悉的汽车引擎声,他还是会像受惊的兔子般迅速回到床上,闭上眼,假装已经熟睡,然后在陆靳寒带着夜露微凉的气息靠近时,下意识地、无比温顺地贴近那具熟悉的身躯。
陆靳寒对他的“乖顺”似乎达到了某种满意的平衡点。那种掌控变得更加内化,不再需要频繁的言语强调或明显的动作宣示。一个眼神,一个细微的停顿,就能让陆念笙明白他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陆靳寒甚至开始允许陆念笙在天气好的下午,由管家陪同,在公馆附近绿树成荫的安静街道上散一刻钟的步,但路线固定,时间精确,绝不允许偏离或延长。
苏蔓和陆靳川,则成了这凝固画面边缘模糊的剪影。苏蔓不再试图准备点心或提出外出的建议,她只是更频繁地、远远地注视着儿子,眼神里充满了无法愈合的伤痛和无能为力的疲惫。她开始整理从北方带回来的简陋行李,将那些沾着硝烟尘土气味的衣物仔细清洗、熨烫,动作缓慢而机械,仿佛在通过这种方式,填补内心的巨大空洞和挫败感。
陆靳川则愈发沉默。他会在花园里长时间地修剪那些花木,动作带着军人的利落,但眉宇间锁着化不开的凝重。他与陆靳寒的交谈仅限于时局和必要的家事,绝口不提陆念笙。只是,每当看到儿子像一抹苍白的影子,无声地滑过走廊,或是安静地坐在离所有人最远的角落时,他握着花剪的手,指节总会微微发白。战场上淬炼出的直觉,比任何理性的分析都更尖锐地提醒着他:眼前的一切,平静得诡异,也……危险得令人心寒。
打破这脆弱平衡的,是一封加急电报。
晚饭时分,管家神色凝重地走进餐厅,将一封电报递到陆靳寒手边。陆靳寒用餐巾拭了拭手,接过电报展开。他的目光迅速扫过上面的字迹,原本平静无波的脸上,几不可察地闪过一丝极淡的、类似凝重与决断交织的情绪。那情绪消失得太快,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
“北平的生意出了点紧急状况。”他放下电报,语气平稳地对兄嫂解释,目光却不着痕迹地掠过对面低着头、小口喝汤的陆念笙,“需要我亲自过去处理一趟。”
陆念笙握着汤匙的手猛地一颤,几滴汤汁溅到了雪白的桌布上。他慌忙放下勺子,手指紧紧攥住了餐巾,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色。心跳毫无征兆地开始加速,咚咚地撞击着耳膜,胸口传来熟悉的、令人窒息的闷痛。
要离开?小叔要离开上海?去北平?多久?
无数问题像冰锥一样刺进他的脑海,带来尖锐的恐慌。霍夫曼博士的话再次在耳边轰鸣:必须确保安全感核心来源的稳固和持续可及性……任何动摇都可能是灾难性的……
“很麻烦吗?要去多久?”陆靳川放下筷子,问道。
“情况有些复杂,牵扯到新政府的批文和货运线路。快则三五天,慢则……可能需要一周以上。”陆靳寒回答得依旧冷静,仿佛在陈述一个普通的出差计划,“我已经让秘书订了明早的火车票。”
一周……甚至更久……
陆念笙觉得眼前一阵发黑,餐厅里温暖的光线变得刺眼而扭曲。他几乎能感觉到那根维系他生命的线,正在被无形的手一点点抽紧,即将绷断。呼吸开始困难,他不得不微微张开嘴,才能吸入一点稀薄的空气。
“笙笙。”陆靳寒的声音响起,不高,却像一记重锤,敲碎了他濒临失控的晕眩。
陆念笙仓皇地抬起头,对上小叔深邃的眼眸。那里面没有即将分别的担忧或牵挂,只有一种熟悉的、掌控一切的冷静。
“我离开这几天,你要按时吃药、吃饭、休息。所有的安排,管家和张妈会严格执行。”陆靳寒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学校已经请好假。你待在公馆,哪里也不要去。”
“我……”陆念笙想说什么,想哀求小叔不要走,或者带他一起走,可喉咙像是被堵住了,只能发出破碎的音节。巨大的恐惧让他浑身发冷,指尖冰凉。
“我知道你会不舒服。”陆靳寒打断他,语气稍微缓和,却更显出一种将一切都计算在内的冷漠,“新的药已经调整过剂量,会帮你稳定情绪。霍夫曼博士的建议你也清楚。记住,保持平静,就是对自己最好的治疗。”
他顿了顿,补充道:“每天早晚,我会让周秘书从北平打电话回来,了解你的情况。”
这看似周到的安排,却更像是一种远程的监控和提醒。陆念笙感觉自己像一件被暂时寄存的贵重物品,主人离开前,细致地交代好了保管的每一个步骤和联络方式。
苏蔓看着儿子瞬间惨白的脸和眼中无法掩饰的绝望,心都揪紧了,忍不住开口:“靳寒,笙笙这个样子……要不,我留下来,陪着他?你一个人去北平……”
“大嫂不必担心。”陆靳寒的目光转向她,平静却疏离,“公馆里一切都有安排。你是战地外科专家,心理干预并非你的专长,过度关注反而可能增加他的心理负担。大哥和大嫂离家十年,这次回来,也该多些时间相处。我的建议是,你们不妨趁这几天,去杭州或者苏州散散心。”
他的话,再次将他们的关心轻描淡写地推开,甚至为他们安排了“去处”。苏蔓张了张嘴,看着陆靳寒那张毫无波澜的脸,和儿子死死低垂、拒绝与任何人交流的头颅,所有的话都化作了无力感。
陆靳川始终沉默着,目光在弟弟、儿子和妻子之间逡巡。他没有反对陆靳寒的安排,但那双鹰隼般的眼睛里,沉淀着越来越浓的阴霾。他隐隐感觉到,弟弟这次突如其来的离开,或许……并非仅仅是生意上的“紧急状况”那么简单。
晚餐在一种比以往更加沉重和诡异的气氛中结束。陆念笙几乎是逃回了楼上。他没有去主卧,而是冲进了自己那间冰冷整洁、几乎没人气的卧室,反手锁上了门。
背靠着冰凉的门板,他滑坐到地上,双手抱住头,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药瓶就在口袋里,可他不敢吃。他怕吃多了会晕过去,会错过什么,虽然他不知道能错过什么。小叔要走了,要离开很久,他一个人……他该怎么办?
门外传来沉稳的脚步声,停在门口。陆靳寒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清晰而冷静:
“笙笙,开门。”
陆念笙咬着嘴唇,眼泪无声地涌出,他没有动。
“我再说一次,开门。”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容置疑的压力。
陆念笙颤抖着伸出手,拧开了门锁。
陆靳寒推门进来,高大的身影笼罩住蜷缩在地上的少年。他没有开灯,只是借着走廊透进来的微光,看着陆念笙泪流满面、惊恐无助的脸。
“害怕?”他问,语气听不出是关切还是审视。
陆念笙说不出话,只能拼命点头,泪水更加汹涌。
陆靳寒蹲下身,与他平视。黑暗中,他的眼神锐利如鹰隼,仿佛能穿透一切伪装,直抵人心最深的恐惧。
“记住这种感觉,笙笙。”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冷酷的温柔,“记住你离开我会怎么样。然后,等我回来。”
他伸出手,用拇指指腹,一点点擦去陆念笙脸上的泪水,动作缓慢而用力,像是在擦拭一件易碎品上的污渍,又像是在施加某种烙印。
“我很快就会回来。在这期间,你只需要做一件事——等我。”
他的话语,像是命令,像是安抚,更像是一种深入骨髓的催眠。
陆念笙在他专注的凝视和不容置疑的语气中,狂乱的心跳奇迹般地稍稍平复了一些,但那不是真正的平静,而是一种被巨大恐惧冻结后的麻木和更深的依赖。
“我……我会等小叔……”他哽咽着,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抓住了陆靳寒的衣袖。
“很好。”陆靳寒站起身,顺势将他拉起来,带进怀里,拍了拍他单薄的脊背,“去洗把脸,然后吃药睡觉。明天早上,我走之前,会来看你。”
他的拥抱短暂而有力,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力量感,然后便松开了。
陆念笙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小叔转身离开,背影挺直,步伐沉稳,没有丝毫犹豫或不舍。仿佛这次离开,真的只是一次普通的商务出行,而不是将他唯一赖以生存的氧气源头骤然抽离。
房门被轻轻带上。房间里重新陷入黑暗和死寂。
陆念笙走到床边,和衣躺下,睁大眼睛望着天花板。窗外的月光很淡,透过窗帘缝隙,在地上投下一道冰冷的、惨白的光痕。
明天。明天小叔就走了。
他会等他。
他只能等他。
像一个被设定了唯一指令的、濒临崩溃的机械玩偶,除了等待那唯一能让他重新启动的主人归来,他已别无选择。
而在公馆的另一端,东套的客厅里,灯光昏暗。苏蔓坐在沙发上,无声垂泪。陆靳川站在窗前,望着主宅二楼那扇始终亮着微光的窗户(陆念笙名义上的卧室),指间夹着一支未点燃的烟,神色凝重如铁。
直觉告诉他,那封电报,这次出差,都透着一股不寻常的气息。弟弟的掌控,比他们看到的,或许还要更深,更周密。
而他们的儿子,就像一支被拉满了弓、却不知箭靶在何方的箭,弦已绷紧到极致,引而不发。如今,持弓的人要暂时松手离开,这支离弦之箭,是会稳定地飞向预定目标,还是会……彻底失控?
夜色深沉,陆公馆仿佛一艘航行在寂静海面上的华丽巨轮,看似平稳,实则船底暗流汹涌,每个人都屏息凝神,等待着未知的风浪,或那根即将彻底绷断的弦,发出第一声凄厉的哀鸣。
(第十二章 离弦之箭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