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市的初秋总带着点黏腻的湿意,梧桐叶被风卷着落在青石板路上,碾出细碎的声响。
林沐泽背着洗得发白的帆布包,指尖攥着刚发的大学录取通知书,脚步顿在老旧居民楼的巷口。
今天是他十八岁生日,也是他搬进这栋老楼的第三个月。
收养他的林淳半年前突发心脏病离世,留给他的只有这间不足五十平的小屋子,和一个写着“燕市言家”的褪色信封。
那是林淳从人贩子窝点救下他时,在他襁褓里找到的东西。十八年来,林沐泽从没动过寻亲的念头,对他而言,林淳才是唯一的家人,至于那个素未谋面的言家,不过是陌生的符号。
刚走到单元楼下,一阵清甜的栀子花香就飘了过来。
林沐泽抬头,看见三楼的阳台晾着一排白色连衣裙,一个穿着浅杏色针织衫的女生正踮脚收衣服,夕阳落在她微卷的发尾,晕出一层柔和的金边。
这是他的新邻居,搬来的第一天就撞见的姐姐,蓝海棠。
蓝海棠比他大三岁,听说在燕市大学读设计系,性子温柔,笑起来眼角会弯成月牙。
林沐泽搬来的这三个月,没少受她照顾——下雨天她会帮他收晾晒的衣服,晚归时会给他留一盏楼道的灯,甚至在他发烧的那个深夜,是她背着他跑了三公里去医院。
“沐泽,回来啦?”蓝海棠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她从阳台探出头,手里还捏着一只衣架,“刚烤了蔓越莓饼干,等下给你送点下来。”
林沐泽的耳尖瞬间泛红,他攥紧了手里的录取通知书,低声应了句“谢谢海棠姐”,便匆匆跑进了楼道。
回到家,他把录取通知书放在桌上,目光又落在了那个泛黄的信封上。
燕市大学,和蓝海棠同一所学校,这是他熬了无数个日夜才换来的结果,只是为了能离她近一点。
十八岁的少年心事,像老槐树的根,悄无声息地在心底蔓延。
他第一次意识到,对这位邻居姐姐的依赖,早已悄悄变了质。
敲门声响起时,林沐泽还在发呆。
他连忙起身开门,蓝海棠端着一个透明的玻璃盒站在门口,身上的栀子花香混着饼干的甜香,瞬间填满了狭小的玄关。
“生日快乐,沐泽。”她把饼干递过来,眼底盛着笑意,“本来想订蛋糕,怕你不爱吃甜的,就自己烤了饼干。”
林沐泽愣在原地,喉结动了动,才发现自己连一句“你怎么知道”都问不出口。
他这些天忙着填志愿,从没和她说过生日的事,想来是林淳生前和她提过。
“谢谢海棠姐。”他接过玻璃盒,指尖不小心碰到了她的手背,温热的触感让两人都僵了一下。
蓝海棠率先收回手,笑着指了指他桌上的录取通知书:“燕大的录取通知书?真厉害,以后我们就是校友了。”
“嗯。”林沐泽的脸颊发烫,低头盯着饼干盒上的蔓越莓碎,“以后……还能麻烦海棠姐多照顾。”
“傻小子,跟我还客气。”蓝海棠揉了揉他的头发,指尖的温度透过发丝传来,林沐泽的心跳骤然加速,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等蓝海棠离开后,林沐泽坐在桌前,拆开饼干盒尝了一块,甜而不腻的味道在舌尖化开,和记忆里林淳做的味道很像。
他拿起手机,翻到和蓝海棠的聊天框,输入了又删掉,最后只发了一句“饼干很好吃,谢谢海棠姐”。
很快,蓝海棠回了个笑脸的表情包,后面还跟着一句“开学那天我去接你,别迷路了”。
林沐泽盯着屏幕,嘴角忍不住扬起,十八年来的孤寂,仿佛在这一刻被这一点点甜意填满。
九月的燕大校园,梧桐成荫,银杏叶刚染上浅黄。
林沐泽拖着行李箱站在校门口,一眼就看到了人群里的蓝海棠。她穿着白色的百褶裙,手里举着燕大的迎新牌,正踮脚朝他的方向望过来。
“沐泽,这边!”蓝海棠挥了挥手,快步走到他身边,自然地接过他手里的行李箱,“我带你去报到,顺便熟悉下校园。”
周围的新生和家长频频侧目,有男生凑过来问蓝海棠要联系方式,都被她笑着婉拒了。
林沐泽跟在她身后,看着她和学长学姐打招呼时从容的模样,心底既骄傲又酸涩。
她是那样耀眼,而自己,不过是个无依无靠的孤儿。
报到、领军训服、找宿舍,蓝海棠忙前忙后,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林沐泽拿出纸巾递给她,小声道:“海棠姐,辛苦你了。”
“这有什么辛苦的。”蓝海棠擦了擦汗,笑着说,“你住的宿舍楼离我那栋不远,以后有事随时找我。”
军训开始后,林沐泽的生活变得规律起来。每天清晨五点半起床,顶着烈日站军姿,晚上还要拉练。
高强度的训练让他有些吃不消,偏偏他所在的连队和蓝海棠的社团活动场地挨得近,总能看到她和社团的人讨论设计稿的样子。
那天午后,训练间隙,林沐泽坐在树荫下喝水,远远看到蓝海棠被一个穿着西装的男生拦住。
男生手里捧着一大束红玫瑰,姿态殷勤,蓝海棠却皱着眉,似乎在拒绝。
林沐泽的心跳猛地沉了下去,他放下水瓶,下意识地站起身。
还没等他走过去,就看到蓝海棠后退一步,语气冷淡地说了句什么,男生脸色难看地离开了。
蓝海棠转过身,正好对上林沐泽的目光,她愣了一下,随即朝他走过来,无奈地笑了笑:“刚碰到个烦人的学长,非要送花。”
“他……”林沐泽攥紧了衣角,想问他是谁,却又觉得没资格。
蓝海棠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揉了揉他的头发:“放心,我没理他。对了,你军训累不累?我那里有防晒霜,等下给你拿过来。”
林沐泽的喉结动了动,低声道:“不用麻烦你,我没事。”
“这怎么叫麻烦。”蓝海棠嗔了他一眼,“晒伤了怎么办?晚上七点,我在你们宿舍楼下等你。”
晚上七点,林沐泽准时下楼,蓝海棠果然拎着一个袋子等在门口。
除了防晒霜,袋子里还有驱蚊液和一盒创可贴。
“训练容易磕磕碰碰,创可贴你留着用。”蓝海棠把袋子递给他,“还有,别硬撑,要是太累了就跟教官请假。”
路灯的光落在她脸上,柔和了她的轮廓,林沐泽看着她,突然鼓起勇气问:“海棠姐,你……有喜欢的人吗?”
蓝海棠愣住了,随即失笑,伸手弹了弹他的额头:“小屁孩,问这个干什么?”
林沐泽的脸瞬间涨红,他别过脸,耳根发烫:“就是……随便问问。”
“我啊,暂时还没遇到喜欢的。”蓝海棠的声音轻了些,目光落在他泛红的耳尖上,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怎么,你想给我介绍?”
“没、没有。”林沐泽慌乱地摆手,接过袋子就往宿舍跑,“海棠姐,我先上去了,谢谢你!”
看着他落荒而逃的背影,蓝海棠无奈地摇了摇头,嘴角却忍不住上扬。
她当然知道这少年的心思,从他每次看她的眼神,从他小心翼翼的关心,从他听到有人追求她时紧绷的侧脸,她都看得一清二楚。
只是他还太小,她总觉得要再等一等。
军训结束后,林沐泽的大学生活步入正轨。
他学的是计算机专业,课表排得很满,却总会挤出时间去蓝海棠的设计系教室外等她下课。
两人一起去食堂吃饭,一起在图书馆自习,一起在操场散步,成了燕大校园里公认的“姐弟”。
只是没人知道,林沐泽的心里,从来没把她当成姐姐。
十一月的一天,林沐泽接到了一个陌生电话,电话那头的人自称是言家的管家,说要见他一面。
他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赴约了。
他想知道,自己的亲生父母,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见面的地点在一家高档茶楼,管家递给林沐泽一份资料,里面是言家的全家福。
照片上,一对气质儒雅的夫妇身边站着一个和他有几分相似的女生,备注栏写着“长女言冰柔”。
“少爷,先生和夫人找了您十八年,夫人的身体一直不好,就盼着能早日找到您。”管家的声音哽咽,“大小姐言冰柔也一直惦记着您,这些年没少跟着一起找。”
林沐泽看着照片里言冰柔温柔的眉眼,心里却没什么波澜。他沉默了很久,才开口:“我这些年,过得很好。”
“我们知道您被好心人收养了,只是先生和夫人……”
“我认亲可以。”林沐泽打断他,目光坚定,“但我不会改姓,也不会忘了林叔的养育之恩。”
管家连忙点头:“这都好说,只要您肯回家,先生和夫人什么都答应。”
从茶楼出来,林沐泽的心情很复杂。
他没想过寻亲会来得这么突然,也没想过自己真的有一天会和言家扯上关系。
回到学校,他看到蓝海棠正站在宿舍楼下等他,手里还提着一份热奶茶。
“怎么回来这么晚?脸色这么差。”蓝海棠把奶茶递给他,伸手想探他的额头,“是不是不舒服?”
林沐泽躲开她的手,喉结动了动,把言家的事告诉了她。
他以为她会惊讶,没想到她只是沉默了片刻,然后握住他的手:“不管你做什么决定,我都支持你。认亲也好,不认也罢,你都是我认识的那个林沐泽。”
温热的掌心包裹着他的手,林沐泽的眼眶瞬间泛红。
他反手握住她的手,声音带着一丝颤抖:“海棠姐,有你真好。”
蓝海棠的心跳漏了一拍,她看着少年泛红的眼眶,心里软成一片,却还是轻轻抽回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傻瓜,我们是邻居,不是吗?”
林沐泽的眼神黯淡了几分,他知道,她还是只把他当弟弟。
一周后,林沐泽去了言家老宅。
那是一栋坐落在燕市西郊的独栋别墅,庭院里种满了栀子花,和蓝海棠身上的味道一样。
言父言母见到他,哭得泣不成声,言冰柔也红着眼眶,拉着他的手说“以后姐姐保护你”。
认亲宴办得很隆重,燕市有头有脸的人都来了。
林沐泽穿着言冰柔给他准备的高定西装,却觉得浑身不自在。
他站在角落,看着言家的亲戚围过来寒暄,只觉得自己像个外人。
直到他看到了蓝海棠。
她穿着一袭淡蓝色的晚礼服,挽着蓝父的手臂走进来,瞬间成了全场的焦点。
蓝家是燕市的名门望族,和言家是世交,林沐泽这才知道,原来他的邻居姐姐,也是真正的千金小姐。
蓝海棠也看到了他,她挣脱蓝父的手臂,快步走到他身边,压低声音问:“怎么一个人站在这里?不习惯吗?”
林沐泽看着她精致的妆容和昂贵的礼服,再看看自己,突然觉得两人之间隔着一道无形的鸿沟。
他扯了扯嘴角,语气疏离:“还好,你怎么来了?”
蓝海棠愣了一下,察觉到他的不对劲,却没追问,只是笑着说:“我爸妈和言家是世交,就一起过来了。对了,你姐姐人呢?我还没见过她。”
“在那边。”林沐泽指了指不远处的言冰柔,没再说话。
宴会上,不断有人过来给蓝海棠敬酒,都是些名门子弟。
林沐泽看着她应付自如的样子,心里的酸涩越来越浓。
他悄悄离开了宴会厅,躲在庭院的栀子花树下抽烟。
这是他跟林淳学的,只有心烦的时候才会抽。
“什么时候学会抽烟的?”蓝海棠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
林沐泽手一抖,烟掉在了地上。
他转过身,看到蓝海棠皱着眉站在那里,眼底满是担忧。
“学没多久。”他踢了踢地上的烟头,语气低落,“是不是很不像样?”
“不是。”蓝海棠走到他身边,捡起烟头扔进垃圾桶,“是遇到什么烦心事了吗?可以跟我说说。”
林沐泽看着她,突然问:“海棠姐,如果我不是林沐泽,是言家的小少爷,你会不会觉得我很陌生?”
蓝海棠失笑,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不管你是谁,你都是那个需要我照顾的小沐泽啊。”
“可我不想只做你的弟弟。”林沐泽猛地抓住她的手腕,目光灼热地看着她,“海棠姐,我喜欢你,从第一次见你就喜欢了。我知道我比你小,也知道我以前配不上你,但现在我是言家的少爷了,我可以……”
他的话没说完,就被蓝海棠打断了。她挣开他的手,后退一步,眼底满是震惊:“沐泽,你还小,你不懂……”
“我不小了,我十八岁了!”林沐泽急了,上前一步想拉住她,“我知道我在说什么,我是认真的!”
“可我们是邻居,是姐弟!”蓝海棠的声音带着一丝慌乱,“我一直把你当弟弟看,从来没想过别的。”
“我不要做你的弟弟!”林沐泽的眼眶红了,“我只要你做我的女朋友,做我的爱人!”
蓝海棠别过脸,不敢看他的眼睛:“对不起,沐泽,我不能答应你。”
说完,她转身就跑,留下林沐泽一个人站在栀子花树下,晚风卷起花瓣,落在他的肩头,冰凉一片。
那天之后,林沐泽和蓝海棠的关系变得疏远了。
他不再去设计系教室等她,也不再和她一起吃饭,就连在校园里偶遇,也只是匆匆点头,然后擦肩而过。
言冰柔察觉到了他的不对劲,私下里问了他好几次,林沐泽都只是摇头。
他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了学习上,每天泡在实验室,成绩稳居专业第一,成了燕大计算机系的风云人物。
只是没人知道,他深夜回到宿舍,总会看着蓝海棠的朋友圈发呆,看着她发的设计稿,看着她和朋友的合照,心里像被针扎一样疼。
寒假来临的前一天,燕大举办了跨年晚会。
林沐泽被言冰柔拉着去了现场,却没想到会在后台看到蓝海棠。
她穿着演出服,正在和舞伴商量走位,额角沁着汗珠,看起来格外认真。
晚会进行到一半,蓝海棠的独舞节目开始了。
聚光灯下,她穿着白色的舞裙,像一只轻盈的蝴蝶,旋转、跳跃,每一个动作都美得惊心动魄。
林沐泽坐在台下,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她,心底的爱意翻涌,却只能死死攥着衣角。
舞蹈结束,全场掌声雷动。蓝海棠谢幕时,目光下意识地扫过观众席,和林沐泽的视线撞了个正着。
两人都愣了一下,随即又迅速移开。
晚会结束后,林沐泽在后台门口等她。寒风卷着雪花落下来,打在脸上生疼。
蓝海棠出来时,看到他站在雪地里,愣住了。
“海棠姐。”林沐泽的声音有些沙哑,手里还攥着一个包装精致的盒子,“这是我给你做的,一个设计辅助软件,对你的专业应该有用。”
蓝海棠接过盒子,指尖碰到他冰凉的手,心里一颤:“这么冷的天,你怎么不进去等?”
“没事。”林沐泽笑了笑,眼底的落寞却藏不住,“我明天就要和姐姐回老宅了,来跟你道个别。”
蓝海棠的心猛地一沉,她看着他冻得发紫的嘴唇,突然问:“你还喜欢我吗?”
林沐泽愣住了,随即苦笑:“喜欢又能怎么样,你只把我当弟弟。”
“我从来没说过,只把你当弟弟。”蓝海棠的声音很轻,却像惊雷一样炸在林沐泽的耳边,“我只是觉得,你还小,我们的身份差距太大,怕委屈了你。”
“我不怕!”林沐泽猛地抬头,眼睛亮了起来,“我不在乎身份,我只在乎你!”
蓝海棠看着他眼里的光,心里的防线彻底崩塌。她踮起脚尖,轻轻吻上了他的唇。
雪花落在两人的发间,冰凉的触感混着唇间的温热,林沐泽的大脑一片空白,只知道笨拙地回应着她。
“笨蛋。”蓝海棠松开他,脸颊泛红,“以后不准再躲着我了。”
林沐泽回过神,紧紧抱住她,声音带着哽咽:“海棠姐,我再也不躲了。”
雪花越下越大,把整个燕大校园裹成了白色。
言冰柔站在不远处的树后,看着相拥的两人,无奈地摇了摇头,嘴角却扬起欣慰的笑意。
她拿出手机,给言父言母发了条消息:“爸妈,弟弟的终身大事,有着落了。”
半个月后,林沐泽带着蓝海棠回了言家老宅。
言父言母看到蓝海棠,笑得合不拢嘴,言冰柔更是拉着蓝海棠的手,一口一个“弟妹”地叫着。
蓝海棠被逗得脸红,悄悄掐了掐林沐泽的腰。
午后,林沐泽牵着蓝海棠的手,走在庭院的栀子花树下。
虽然是冬天,枝头光秃秃的,但他知道,等到来年春天,这里会开满和她身上一样味道的花。
“海棠姐。”林沐泽停下脚步,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银戒指,单膝跪地,“虽然我现在还没毕业,还没能力给你盛大的婚礼,但我发誓,这辈子我都会对你好,你愿意……嫁给我吗?”
蓝海棠的眼眶瞬间泛红,她看着眼前的少年,看着他眼里的真诚和爱意,用力点头:“我愿意。”
林沐泽把戒指套在她的无名指上,站起身紧紧抱住她。阳光透过光秃秃的枝桠洒下来,落在两人身上,温暖而耀眼。
他曾是无依无靠的孤儿,是被命运遗弃的孩子,可十八岁那年,他遇见了他的邻居姐姐,从此,荒芜的心底开满了花。
往后余生,他会牵着她的手,从青涩校园走到白发苍苍,把所有的温柔和偏爱,都给她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