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寓的灯光是冷白色的,清晰地照亮了每一寸缺乏人气的空间。我脱下身上那件属于江晚渡的宽大衬衫,柔软的布料还残留着他强烈的气息,如同一个无形的标记。走进浴室,温热的水流冲刷着身体,却洗不掉那种被时刻审视的感觉。我知道,从接受那部手机起,我就将自己置于了一个更精密的监控网络之下。
“影”的回复很快,只有简短的两个字:「已部署。」
这意味着,一个名为“晴崽”的完整身份档案,包括那份虚构的、因幼年意外导致的“面部疤痕”医疗记录,以及一段合情合理的、曾在某个不起眼的武馆学习过几年防身术的经历,已经开始沿着江晚渡可能调查的路径,悄然无声地渗透进去。这个身份经得起常规层面的核查,它就像一个精心烧制的陶俑,外表看起来完美无缺,足以迷惑大多数人。但江晚渡……他不是大多数人。他的敏锐和多疑,远超寻常纨绔。这份“完美”的背景,本身就可能引起他更深层次的怀疑。
第二天上午,那部专属手机准时响起,屏幕上跳动着“渡哥哥”三个字。他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带着一丝晨起的慵懒和不容置疑:“醒了?半小时后,下楼。”
没有问候,没有寒暄,直接下达指令。这是他确认主权的方式。
我握着手机,声音调整到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和一丝依赖:“嗯……知道了,渡哥哥。”
半小时后,我穿着简单的白色T恤和牛仔裤,脸上依旧覆着那层黑纱,出现在公寓楼下。一辆低调但性能卓越的黑色宾利停在门口,而非那辆扎眼的阿斯顿马丁。司机恭敬地为我拉开车门,江晚渡并不在车内。
“江少在俱乐部等您。”司机语气平板无波。
这是一种刻意的安排。他在测试我的反应,看我是否会因他的未至而流露出不安或疑问。我只是安静地坐进车里,看向窗外,扮演着一个顺从的、接受一切安排的“所有物”。
车子驶向城郊一处私密性极高的顶级俱乐部。穿过郁郁葱葱的林荫道,最终停在一栋独立的、充满现代设计感的建筑前。司机引我入内,巨大的落地窗外是开阔的高尔夫球场,室内则弥漫着咖啡与雪茄混合的、属于特定阶层的气息。
江晚渡就在那里。他穿着一身休闲的高尔夫装扮,淡粉色Polo衫衬得他肤色愈发白皙,深色长裤包裹着修长有力的双腿。他并没有在打球,而是悠闲地靠坐在柔软的沙发里,手里端着一杯咖啡,正与旁边一个气质精干、戴着金丝眼镜的男人低声交谈着什么。
看到我进来,他停下话语,目光精准地投向我。那眼神,不再是昨晚在停车场那种带着震惊和狂热探究的灼热,而是变成了一种更冷静、更审慎的打量,像收藏家在评估一件新到手的、真伪存疑的古董。
“来了?”他语气平淡,朝我招了招手,“过来。”
我依言走过去,在他身边的空位坐下,保持着适当的距离,微微低着头,双手放在膝盖上,一副安静等待吩咐的模样。
“李秘书,”江晚渡对那个戴眼镜的男人示意了一下,“去把接下来一周的行程空出来,不必要的应酬都推了。”
“是,二少。”李秘书恭敬应下,目光在我身上极快地扫过,不带任何情绪,如同扫描一件物品,随即起身离开。
空间里只剩下我们两人。江晚渡放下咖啡杯,身体朝我这边倾斜过来,带来一股淡淡的、清冽的须后水味道。他没有碰我,只是靠近,目光如同手术刀,似乎想透过面纱,看清我每一寸肌肤纹理和皮下隐藏的秘密。
“昨晚睡得好吗?”他问,声音不高,却带着压力。
“还……还好。”我轻声回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像是还没完全从昨天的“惊吓”中恢复。
“是吗?”他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我倒是没睡好。”他顿了顿,观察着我的反应,“一直在想……我的小晴崽,到底还有多少惊喜,是我不知道的。”
我没有接话,只是将头垂得更低。
他忽然伸出手,并非触碰我的脸,而是极快地用指尖在我裸露在T恤外的小臂上轻轻划过。那里,皮肤光洁,没有任何训练留下的痕迹。他的动作很快,一触即分,像是无意,又像是刻意的检查。
“皮肤真好。”他收回手,语气听不出褒贬,仿佛只是陈述一个事实,“像从来没经历过风吹日晒。”
这话意味深长。一个需要在“迷魅”那种地方工作、甚至可能经历过“坎坷”的人,拥有这样一身毫无瑕疵、娇生惯养出来的肌肤,本身就是矛盾。
“我……很少出门。”我小声解释,符合“因容貌自卑而深居简出”的设定。
江晚渡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说道:“陪我去打几杆。”
他起身,自然地向我伸出手。我看着他那骨节分明、带着力量感的手掌,犹豫了一下,还是将自己的手放了上去。他的手掌立刻收拢,将我的手完全包裹,力道不轻不重,却带着一种绝对的掌控感。
高尔夫球场绿草如茵,阳光明媚。江晚渡的球技很好,动作优雅而标准,每一次挥杆都充满力量感。他并没有认真教我,只是让我跟在身边,偶尔用带着戏谑的口吻指点一两句,目光却始终若有似无地落在我身上,观察着我走路的姿态,握杆的姿势,甚至呼吸的节奏。
他在寻找破绽。一个真正精通格斗、对身体掌控到极致的人,即使在伪装,一些细微的本能反应也可能在不经意间流露出来。
我尽力模仿着一个运动神经普通、甚至有些笨拙的初学者,挥杆动作显得生涩而无力,走在他身边时,也刻意让自己显得略微拘谨,步伐不够协调。这很耗费心神,如同在刀尖上跳舞。
“累了?”他打完一洞,将球杆递给旁边的球童,接过毛巾擦了擦并不存在的汗,看向我。
“有一点。”我老实回答,声音带着点喘息。这倒不全是假装,维持这种反本能的表演确实消耗精力。
“那就休息一下。”他走向不远处的遮阳伞下的休息区。
刚落座,侍者便送来了饮品。给我的是一杯颜色漂亮的果汁,而他自己则是一杯威士忌加冰。
他晃动着酒杯,冰块撞击杯壁发出清脆的声响,目光投向远方的绿茵,忽然像是随口提起:“说起来,京城圈子里,最近倒是出了件有趣的事。”
我的心微微一提,知道正题要来了。
他抿了一口酒,继续说道:“白家,你知道吧?四大家族那个白家。”他的目光转回来,落在我身上,带着探究,“他们家那个宝贝小少爷,白玉晴,听说前阵子莫名其妙失踪了几天,把白家上下急得人仰马翻。结果你猜怎么着?没过两天,人自己又回来了,问什么都不说,像是出去散了趟步一样。”
他的语气轻松,仿佛只是在闲聊一桩趣闻,但眼神却锐利如鹰,紧紧锁定着我,不放过我任何一丝细微的反应。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滞,连周围的风声都似乎变小了。
我端着果汁杯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瞬,随即立刻放松。心跳平稳,但大脑在飞速运转。他果然去查了白家,并且直接将白玉晴的“失踪”与我的出现时间点联系了起来!这是一个极其危险的信号!
我抬起头,隔着面纱迎向他的目光,眼中努力装出茫然和一点点因为听到“白家”而产生的、属于底层人对顶级豪门的天然距离感:“白家……听说过,很厉害的样子。他们家的少爷……失踪又回来?是遇到什么麻烦了吗?”我的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好奇,还有一丝事不关己的漠然。
江晚渡盯着我,看了足足有五秒钟。他脸上的笑容依旧,但眼底深处似乎掠过一丝难以捕捉的失望,或者说是……更加浓厚的兴味。
“谁知道呢?”他耸耸肩,将杯中剩余的酒一饮而尽,“也许,是家里待得太闷,偷偷跑出去体验生活了也说不定。”他放下酒杯,身体前倾,手肘撑在膝盖上,再次拉近我们之间的距离,声音压低,带着蛊惑,“你说,那些高高在上的少爷小姐们,是不是有时候也会觉得……戴着面具生活,挺累的?”
这句话,几乎已经是在赤裸裸地暗示了!
我放在膝盖上的手微微蜷缩,表现出一种被他话语中的含义所触动,却又无法理解透彻的困惑模样。“戴面具……谁的生活里,没有面具呢?”我轻声回应,语气带着一丝不符合“晴崽”年龄身份的、淡淡的疲惫和哲理感,随即又像是意识到失言,连忙补充,声音恢复了之前的怯懦,“我……我是说,像我这样的人,不戴面具,根本活不下去……”
这番表演,虚实结合。既没有直接否认,也没有露出明显的破绽,反而用一种更广义的“面具论”来应对,并将话题引回自身,强调“晴崽”这个身份的“不得已”。
江晚渡深邃的眼眸中光芒闪烁,像是在分析我这番话里每一个字的真伪权重。他没有再逼问,只是靠回椅背,若有所思地看着我。
就在这时,他的手机响了一下。他看了一眼屏幕,是李秘书发来的信息。他快速浏览完,眼神微微一动,随即收起手机,脸上重新挂上那种漫不经心的笑容。
“走吧,带你去个地方。”他站起身,再次向我伸出手。
“去哪里?”这次,我忍不住问了一句。
他俯身,隔着面纱,几乎能感受到他呼吸的热度,声音带着一丝神秘的愉悦:“去一个……能让你更‘真实’的地方。”
车子最终停在了一家位于旧城区、门脸毫不起眼的刺青工作室前。厚重的铁门,斑驳的墙面,与周围繁华的都市景象格格不入。
“下车。”江晚渡率先推门而入。
我跟在他身后,内心警惕到了极点。他带我来这里做什么?试探?还是……某种更直接的“标记”?
工作室内部空间不大,灯光昏暗,充斥着消毒水和墨水的混合气味。各种设计手稿贴满了墙壁,器械摆放整齐。一个满身刺青、气质冷硬的男人正坐在工作台前擦拭工具,看到江晚渡,只是抬了抬眼皮,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显然,他们是熟识。
“阿鬼,给他选个图。”江晚渡用下巴朝我点了点,语气随意得像是在吩咐店员打包一件商品。
那个叫阿鬼的男人站起身,目光落在我身上,没有任何表情,如同在打量一块空白的画布。“位置?风格?”他的声音沙哑。
江晚渡走到我身边,手指忽然撩起我颈后的一些碎发,露出下面一小片白皙的皮肤。他的指尖在那里轻轻点了点。
“这里。要小小的,特别的……”他顿了顿,目光转向我,嘴角勾起一抹近乎残酷的温柔笑意,“最好是,洗不掉的那种。”
我的身体瞬间僵硬!他要给我刺青!用这种永久性的方式,在我身上留下属于他的印记!这远比那部手机,那件衬衫,更加具有象征意义和掌控力!这是一种从物理层面上的“占有”宣告!
阿鬼拿出一个平板电脑,开始滑动屏幕,展示各种小巧精致的图案。江晚渡则好整以暇地站在一旁,观察着我的反应。
巨大的危机感如同冰水浇头。我不能让他得逞!一旦留下这个标记,“白玉晴”的身份就会面临巨大的暴露风险,而且这将意味着一种我绝不可能接受的、肉体上的归属权确认!
大脑飞速运转。强硬拒绝?会彻底激怒他,前功尽弃。顺从接受?绝无可能!
电光石火间,我做出了决定。
就在阿鬼指着一个类似荆棘与玫瑰缠绕的图案,看向江晚渡征求意见时,我猛地向后退了一小步,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双手紧紧抱住自己的手臂,仿佛受到了极大的惊吓。
“不……不要……”我的声音带着真实的恐惧(虽然恐惧的缘由与他所想的不同),眼泪瞬间涌了上来,在眼眶里打转,“渡哥哥……我……我怕疼……真的很怕……”我用力摇头,黑纱下的脸庞想必已经血色尽失,“而且……而且……”我仿佛难以启齿,声音哽咽,“小时候……那次意外之后……我……我就很害怕这些针啊、刀啊的东西……求求你……不要……”
我将他的行为,与“晴崽”虚构的童年创伤联系了起来!这是一个合情合理,且极具说服力的理由!
江晚渡脸上的玩味笑容凝固了。他显然没料到我会是这种反应。他看着我如同受惊小鹿般瑟瑟发抖的样子,眼中闪过一丝错愕,随即是审视。他在判断,这份恐惧是真是假。
阿鬼也停下了动作,面无表情地看着我们。
“真的……那么怕?”江晚渡走近一步,试图看清我眼中的情绪。
我拼命点头,泪水终于滑落,浸湿了面纱的边缘,声音破碎不堪:“求你了……渡哥哥……别的都可以……这个真的不行……”我甚至下意识地用手护住了颈后他刚才指定的位置,仿佛那里即将遭受酷刑。
长时间的沉默。工作室里只有我压抑的抽泣声。
江晚渡的目光在我身上停留了许久,那眼神复杂难辨,有被打断计划的不悦,有怀疑,但似乎……也有那么一丝,因为触及到“伤疤”而产生的、微妙的迟疑?
最终,他啧了一声,似乎有些烦躁地摆了摆手。
“算了。”他对阿鬼说道,然后看向我,语气听不出喜怒,“胆子这么小?”
我依旧低着头,肩膀微微抽动,没有回答。
他叹了口气,伸手过来,这次没有碰触我害怕的颈后,而是揉了揉我的头发,动作带着一种妥协后的、无奈的安抚。“行了,不弄了。瞧把你吓的。”
危机暂时解除。我心中暗暗松了口气,但警惕丝毫未减。我知道,这只是一个插曲,他的怀疑并未消除,反而可能因为我的激烈反应而转向更深的方向。
“走吧,没意思。”他似乎失去了兴致,率先朝门外走去。
我跟在他身后,指尖悄悄擦去眼角的湿意。坐进车里,他一路无话,只是偶尔用那种深思的目光瞥我一眼。
车子没有回俱乐部,也没有去公寓,而是驶向了另一个方向。最终,停在了一家顶级的私人造型工作室外。
“下车。”他言简意赅。
我跟着他走进去,里面早已清场,只有几个态度恭敬的工作人员等候着。
“把他这一身给我换了。”江晚渡对为首的造型师吩咐道,目光扫过我身上的T恤牛仔裤,带着明显的不满意,“还有,给他选几套像样的行头,符合他气质的。”
他顿了顿,补充了一句,目光落在我脸上的黑纱上,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面纱,可以保留。但除此之外,我要他从头到脚,都打上我的烙印。”
这一次,不再是肉体上的直接标记,而是通过外在的、奢华的包装,来宣告所有权。他换了一种方式,来满足他那强烈的占有欲,同时也是一种持续的、物质层面的试探和驯化。
我站在光可鉴人的地板中央,如同一个等待被装扮的人偶,接受着工作人员恭敬而好奇的打量。江晚渡则坐在一旁的沙发上,交叠着双腿,如同一位验收作品的帝王。
新的回合,开始了。他试图用金钱和物质重新构筑“晴崽”的外壳,而我,则需要在这华丽的牢笼里,继续扮演好那个带着伤痕、柔弱又暗藏爪牙的复杂角色,并在他越来越锐利的目光下,守住最后的底线,同时……悄无声息地,将钩子埋得更深。
窗外,天色渐晚。城市的霓虹再次亮起,如同一场永不落幕的假面舞会。而我和他,都是这舞会中,戴着最精致面具的舞者,在探戈的进退之间,等待着对方先一步露出破绽,或者……坠入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