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的味道在鼻腔里弥漫得久了，竟也慢慢变得不那么刺鼻。顾明轩靠在床头，看着输液管里的液体一滴滴落下，像在数着时间的脉搏。窗外的梧桐叶被风吹得沙沙响，偶尔有阳光透过叶隙洒进来，在白色的被单上投下晃动的光斑。
他住院的第三天，胃痉挛的余痛已经减轻了许多，只是身体还有些发虚。顾声昨天送来了他常用的笔记本电脑，说让他“适当工作有助于恢复心情”，其实是怕他闲得发慌。此刻他正戴着耳机，反复听着锖青磁的那段配音——就是那句让他联想到莫青成的病中念白。
越听越觉得像。
不是音色上的完全重合，而是一种藏在语调里的东西。比如那句“身子乏了，便歇着吧”，尾音落下时极轻的一顿，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叹息感，像莫青成每次叮嘱他“别熬夜”时，语气里那份克制的关切。
“在听什么？”
一个熟悉的声音自身后响起，顾明轩手一抖，耳机差点从耳朵上滑下来。他回头，看见莫青成穿着白大褂，手里拿着病历夹站在门口，镜片后的目光落在他的电脑屏幕上。
“没、没什么，随便听听。”顾明轩下意识地想关掉音频，手指却僵在触控板上。
莫青成走过来，目光掠过屏幕上的播放界面，没多问，只是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体温正常。今天感觉怎么样？胃还疼吗？”
他的指尖微凉，碰到皮肤时带来一阵轻颤。顾明轩摇摇头，视线不自觉地落在他的嘴唇上，等着他再说点什么。
“昨晚睡得好吗？”莫青成收回手，翻开病历夹，笔尖在纸上划过，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还行，就是有点认床。”顾明轩的声音有点干，他清了清嗓子，“莫医生……您每天都这么忙吗？”
他其实是想问，你会不会在忙完手术和查房后，戴上耳机，变成另一个声音。
莫青成抬眼看他，镜片反射着窗外的光：“心外科的节奏一向快。不过这周还好，不算特别忙。”他顿了顿，补充道，“你恢复得不错，明天应该就能出院了。”
“真的？”顾明轩眼睛亮了亮，住院的日子太无聊，他想念自己录音棚里的钢琴了。
“嗯。”莫青成点头，目光扫过床头柜，“顾声给你带的粥，热过了吗？”
那里放着一个保温桶，是顾声早上送来的，说是她亲手熬的小米粥。顾明轩其实没什么胃口，一直没动。
“还没。”
“热一下再喝，凉的对胃不好。”莫青成说着，自然地拿起保温桶，“我让护士帮你找个微波炉。”
“不用不用，我自己去就行。”顾明轩连忙想下床，却被莫青成按住了肩膀。
“你躺着吧，我去。”他的手很稳，力道不重，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说完，便提着保温桶转身走出了病房。
顾明轩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口，心里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这个看起来清冷疏离的医生，其实意外地细心。他想起那天在录音棚楼下，对方那句简短的“抱歉”，原来不是冷漠，只是不擅长表达。
没一会儿，莫青成回来了，保温桶冒着热气。他把桶放在床头柜上，打开盖子，小米粥的香气立刻弥漫开来，混着淡淡的南瓜甜味。
“顾声的手艺不错。”莫青成看着粥里软糯的南瓜块，语气里带着点赞许，“小米养胃，南瓜易消化，很适合你现在吃。”
顾明轩拿起勺子，舀了一口送进嘴里。温度刚刚好，甜而不腻，确实比他自己煮的好喝。他抬眼时，正好对上莫青成的目光，对方似乎在确认他是否喜欢，眼神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期待。
“很好喝。”顾明轩真心实意地说。
莫青成的嘴角似乎微微上扬了一下，快得像错觉。他合上病历夹：“那你慢慢吃，我去看下一个病人，晚点再过来。”
“好，谢谢莫医生。”
莫青成走后，顾明轩喝着粥，心里却反复回放着刚才的画面。他忽然觉得，自己好像有点过分关注这位医生了。是因为他的声音，还是因为那次意外的擦肩，或者……是因为他和锖青磁之间那若有似无的联系？
下午的时候，顾明轩收到了顾声的消息，说锖青磁那边问他晚上有没有空，想再跟他聊聊配乐的细节。顾明轩立刻回复“有空”，心脏不争气地加速跳动。
他提前半小时就坐在了电脑前，反复调试耳机，生怕一会儿声音不清楚。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下来，病房里开了灯，暖黄色的光线落在键盘上，营造出一种奇异的安静氛围。
约定的时间一到，语音通话准时打了进来。
“晚上好，顾明轩先生。”锖青磁的声音透过耳机传来，比白天听更显温润，像浸在温水里的黑曜石，“今天感觉好些了吗？”
“好多了，谢谢关心。”顾明轩握着鼠标的手指微微收紧，“青磁老师，您今天有空吗？不会耽误您工作吧？”
“没事，我刚忙完手头的事。”对方轻笑一声，“其实今天想跟你聊聊你那首配乐里的鼓点。你用了堂鼓和手鼓结合，想法很好，但节奏上可以再调整一下……”
他们又聊起了音乐。锖青磁的见解总能一针见血，他能准确地说出顾明轩旋律里想表达却没完全到位的情绪，也能提出具体的修改建议，比如“这里的停顿可以再长半拍，像叹气一样”，“那里的音阶可以降半个调，更符合角色当时的心境”。
顾明轩听得入了迷，时不时点头附和，偶尔提出自己的疑问，对方总能耐心解答。不知不觉间，话题从音乐转到了别的地方。
“说起来，你住院的这家医院，食堂的清淡小菜做得其实不错。”锖青磁忽然说，“尤其是他们的清蒸鲈鱼，火候掌握得很好，鱼肉嫩得像豆腐，淋上一点蒸鱼豉油，再撒把葱花，鲜而不腥。”
顾明轩愣了一下：“您怎么知道我住哪家医院？”
“顾声说的。”对方的语气很自然，“她还说你不爱吃医院的饭菜，总想着外面的重口味。”
顾明轩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确实不太习惯，总觉得少点味道。”
“病中饮食宜清淡，等你好了，想吃什么都可以。”锖青磁的声音放得更柔了，“其实清淡不等于没味道，像冬瓜丸子汤，丸子用肥瘦三七开的猪肉，剁得细腻些，加蛋清和淀粉搅匀，冬瓜切薄片，汤里撒点白胡椒粉，喝起来暖暖的，胃里会很舒服。”
他又开始描述食物了。和上次一样，细节丰富得仿佛就在眼前：丸子在沸水里浮起的样子，冬瓜煮到半透明的质感，白胡椒粉撒下去时那一点点辛辣的香气。顾明轩的想象跟着他的声音展开，仿佛真的喝到了那碗温热的汤，胃里暖洋洋的。
“听你这么一说，好像医院的饭菜也没那么难吃了。”顾明轩笑着说。
“试试嘛，说不定有惊喜。”锖青磁的声音里带着笑意，“对了，你妹妹说你对声音很敏感？”
“嗯，从小就这样，可能跟学音乐有关吧。”顾明轩说，“有时候听到特别的声音，会记得很久。”
“那挺好的，声音里藏着很多故事。”对方顿了顿，忽然问，“那你觉得……我的声音怎么样？”
顾明轩的心猛地一跳。他张了张嘴，脑子里闪过很多形容词：温润、沉稳、有磁性……但最后说出口的却是：“很特别，让人觉得很安心。”
耳机里安静了几秒，然后传来一声轻笑，比之前的笑声都要柔和：“谢谢你。”
就在这时，病房门被轻轻推开了。顾明轩抬头，看见莫青成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个苹果，似乎是刚从外面回来。他的白大褂没系扣子，里面的衬衫领口微敞，带着点疲惫的神色，大概是刚查完房。
顾明轩下意识地压低了声音，对着麦克风说：“青磁老师，我这边有点事，可能要先结束了。”
“好，没关系。”锖青磁的声音很体谅，“你好好休息，明天出院顺利。修改的地方我记下来了，晚点发你微信上。”
“谢谢，麻烦您了。”
“不客气。”
挂了语音，顾明轩摘下耳机，看向莫青成。对方正站在窗边，背对着他，似乎在看窗外的夜景。病房里只剩下两人，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消毒水味和苹果的清香。
“刚在打电话？”莫青成转过身，把苹果放在床头柜上，“是家人吗？”
“不是，是……一个朋友，聊点工作上的事。”顾明轩有点不自然地说。
莫青成“嗯”了一声，拿起桌上的水果刀，开始削苹果。他的动作很熟练，果皮连成一条长长的线，均匀而不断裂。灯光落在他低垂的眼睫上，投下一小片阴影，平日里清冷的侧脸柔和了许多。
顾明轩看着他的动作，忽然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莫医生，”他开口，声音有点干涩，“您……平时喜欢听配音吗？”
莫青成削苹果的手顿了一下，抬眼看他，眼神里闪过一丝疑惑：“偶尔会听，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我最近在跟一个配音老师请教问题，觉得很有意思。”顾明轩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随意，“那个老师的声音特别好听，跟您有点像。”
他说完，紧张地看着莫青成的反应。对方的表情没什么变化，只是把削好的苹果切成小块，放进盘子里递给他：“是吗？可能是你听多了，产生错觉了。”
他的语气很平淡，听不出什么异样。顾明轩接过苹果，心里有点失落，又有点松了口气。也许，真的是自己想多了。
“尝尝？”莫青成指了指苹果，“医院的苹果虽然不算特别甜，但新鲜。”
顾明轩拿起一块放进嘴里，清甜的汁水在舌尖散开。他看着莫青成，对方正低头整理着病历夹，侧脸的线条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清晰。
“莫医生，”他又忍不住开口，“您的声音很好听。”
莫青成的动作停了下来，抬眼看向他。这一次，顾明轩看清了他眼底的情绪，那不是疑惑，也不是惊讶，而是一种很复杂的神色，像平静的湖面被投进了一颗石子，荡开了细微的涟漪。
“谢谢。”过了几秒，他才开口，声音似乎比平时更低沉了些。
病房里再次安静下来，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车鸣声。顾明轩嚼着苹果，心里却乱糟糟的。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执着于这件事，或许只是因为，这两个声音都让他产生了一种莫名的心动。
莫青成没再停留太久，叮嘱他早点休息后就离开了。门关上的瞬间，顾明轩拿起手机，点开了锖青磁的微信头像——那是一个简单的水墨画，画着一块青色的磁石。
他看着那个头像，又想起莫青成刚才的眼神，忽然觉得，这场由声音引发的谜团，似乎比他想象中更有趣。
而病房里那抹温柔的声线，不管属于医生还是配音演员，都已经悄悄在他心里，留下了一道浅浅的印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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