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世界生物的自愈系统处理这种“摄入”很快,颈后那被我咬出的、更深的伤口,其存在感正以一种令人不安的速度淡化
不是消失,是那种“正在被修复”的细微麻痒,透过空气,隐约传递过来
几个小时,最多几个小时,她后颈就会光滑如初,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这个认知,没有带来丝毫安慰,反而让我感到一阵更深的、冰冷的虚无
我的暴怒,我的报复,我那试图让她也尝尝“被撕裂”滋味的凶狠一击,在这个世界的规则面前,显得如此可笑,如此…徒劳
甚至留不下一个像样的伤疤,来证明那一刻的恨与痛是真实的
我宣泄了,我伤害了,我看到了她的崩溃
然后呢?连一个能让她时刻记住这痛苦的印记,都无法真正留下
接下来的几天,生活依旧,但平静之下,全是裂痕
我依旧控制不好力量和语速,烦躁易怒
玉冰依旧沉默,眼神躲闪
那栋空旷的新房子,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像一个精美的囚笼
她很快就会好,身体上
那我留给她的,究竟还有什么?
直到第五天傍晚,我在街角遇见摆弄石头的巨坚
他在沙地上划下“她不好”
看着那三个字,我忽然明白了
那一刻我眼中纯粹的恨意,是她蜷缩在地时感受到的、来自我的冰冷的毁灭欲
看,你做了你能做的最坏的事,但连“让她记住这痛苦”都做不到,因为伤口会消失
促使我走向公园的,与其说是对玉冰的担心,不如说是一种近乎自虐的、想亲眼验证“恢复”的冲动
我在老树边,看着她们一前一后从斜坡上来。玉冰抱着树叶,轻丽跟在几步之外
夕阳下,轻丽的脖颈毫无遮掩
后颈处皮肤光洁,在余晖下甚至泛着一点健康的、新生的柔光
果然,几个小时,或者一天,就已经了无痕迹
仿佛我那竭尽全力的一口,只是一场过于逼真的噩梦
然而,她的样子,比那天清晨更让我心惊
脸色是一种消耗过度的苍白,眼下有淡淡的青影,那股曾经锐利如小兽的生命力仿佛被抽走了大半,不是受伤的虚浮,而是自愈后极度疲惫后的松垮
她甚至没有留下伤痕。但她确实被“吃掉”了某些东西
她或许刚刚开始对我们生出的一点点稀薄的信任,比如她在这个年纪本就不多的、对世界的些许确定感
我留给她的,是没有疤痕的伤口,是看不见的“不好”
玉冰跑向我时,眼睛里有湿润的光,她小声说
“轻丽…她刚才,摸了一下我捡的叶子”
仅仅是这样微小的、近乎无意识的动作,就让玉冰感到一丝慰藉
我看着玉冰,又望向远处
轻丽依然独自站在那里,背对着夕阳
巨坚在不远处守着
暮色将她单薄的身影吞没,那光洁的后颈,此刻像一种无声的嘲讽,嘲笑着我所有暴烈的情绪,最终只化作了她身上一道转瞬即逝的凹痕,和眼底一片更深的荒芜
我们没有走向彼此,身体上,我们两不相欠
她咬我一口,我咬还一口,彼此都很快“愈合”了
但有些东西,确实再也回不去了
我知道,她也知道
路灯亮起,我带着玉冰回家,没有再回头
和解没有发生,也不可能以常规的方式发生,但我们之间,确实建立起了一种新的、诡异的“理解”
这种“理解”在之后的日子里,慢慢沉淀成了一种新的常态
我们相遇时,空气里那种尖锐的凝滞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平静”
巨坚擦肩而过时,他眼里那种温吞的、略带迷糊的平静,偶尔也会对我极轻微地点一下头,像是一种确认
确认一切正在回到某种轨道上
而真正的转折,发生在一个湿冷的雨天
玉冰有点低烧,我出门买药
雨下得又急又猛,我没带伞
抱着药跑回来时,塑料袋破了,药盒散在积水的洼地里
我蹲在雨里狼狈地捡,雨水糊住眼睛,心里那股对自己笨拙躯体的恼火又开始冒头
然后,雨突然停了
不,是有一把伞移到了我头顶
我抬起头
是轻丽,她撑着那把雨伞,大半边伞面都倾在我这边,她自己露在外面的肩膀很快被雨打湿
她没说话,甚至没怎么看我,只是皱着眉,动作利落地帮我捡起剩下的药盒,拢在一起,塞进我湿漉漉的怀里
做完这些,她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简短地说了一句
“小心点”
声音在雨声里有些模糊,但很清晰
然后她转身就走,伞自然也带走了,雨水重新浇在我身上
我抱着怀里的药,愣了一秒,随即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朝着她跑远的、举着雨伞的背影,喊了一声
“谢了!”
她没有回头,也没有停顿,但似乎,脚步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然后更快地消失在拐角
这不是那种握手言欢的和好,没有长篇大论的解释,没有矫情的眼泪,但这比任何形式都更有力
她看见了,她过来了,她帮了忙,她甚至留下了一句话
而我,接受了,并且道了谢
一种感觉,混着冰凉的雨水,浸透了我
我们跨过了那道用愤怒和眼泪划出的深渊,方式如此平淡,又如此真实
又过了些日子
我和玉冰散步,不知不觉又走到了旧石桥附近
夕阳把桥墩染成暖金色,干涸的河床里长出了荒草
玉冰指着桥墩下一处说
“哥,你看,那儿是不是有个小水洼?最近好像没下过雨”
我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桥墩阴影里,确实有一小片不易察觉的反光
然后,我听到了头顶传来细微的声音
我抬起头
陈轻丽站在桥栏边
不是我们第一次相遇时那种恶作剧的、挑衅的姿态
她就站在那里,手里拿着一个不大的铁桶
她低头看着我们,或者说,看着桥墩下那片小小的水洼
暮色给她周身镀上一层柔和的轮廓
时间仿佛倒流,又仿佛静止
玉冰也看到了她,轻轻“啊”了一声
轻丽的目光从水洼移到我脸上
没有闪躲,没有硬撑,只是一种很平静的、甚至带着点若有所思的注视。然后,她微微吸了口气,手臂动了
她不是把水泼下来
她将铁皮桶微微倾斜,让里面清亮的、蓄积的雨水,以一种平缓的、几乎称得上温柔的弧线,倾倒下来
水流不大,在夕阳下像一道细细的、闪着金光的帘幕
水没有落在我头上
它落在了桥墩下那片小小的、快要干涸的水洼里
哗啦一声轻响,水花溅起,滋润了那一片干燥的泥土和萎靡的荒草
那片小小的反光,立刻变得明亮、充盈起来
她做完这件事,把空了的铁桶放在脚边,双手撑在桥栏上,依旧看着下方
然后,她再次看向我
这一次,她的嘴角,极轻、极快地向上弯了一下
不是一个笑容,更像是一种如释重负的弧度,一种“完成了”的轻松
我站在桥下,仰头看着她
没有冰凉刺骨的感觉,没有被打扰的暴怒
胸膛里涌起的,是一种非常奇异的、温热的平静
桥洞下的风穿堂而过,带来湿润泥土和青草的气息
她在用只有我们才懂的方式,覆盖那个开始
不是攻击,是浇灌,不是划界,是连接
她在告诉我也告诉她自己
那个夏天桥下的水,流走了,现在的水,是让什么东西能活过来的
玉冰看看我,又看看桥上的轻丽,似乎也模糊地感知到了什么,小手轻轻拉住了我的衣角
我抬起手,不是抹去想象中的水渍,而是向着桥上的方向,很小幅度地,挥了一下
轻丽看见了
她没再有什么表情,只是轻轻点了点头,然后弯腰提起那个空铁皮桶,转身,消失在了桥栏后
我和玉冰在桥下又站了一会儿,看着那片被浇灌后显得生机勃勃的小水洼
暮色渐浓,第一颗星星在天空另一端亮起
“哥”
玉冰小声说
“轻丽…是在浇水吗?” 她指着水洼边一株刚刚舒展开叶片的、不知名的野草
“嗯。”
我点点头,牵起她的手
“是吧。”
我们转身往家走,可刚走到桥墩另一边,结果…
哗——
“轻丽!”
“哈哈哈”
不是恶意的,不是挑衅的,是一种终于忍不住的、带着点孩子气的得意和恶作剧成功的畅快
我抬头看她
轻丽趴在桥栏上,笑得肩膀抖动,手里的塑料桶还在滴水,夕阳最后一缕光正好照在她脸上,那张脸,此刻生动得发光,眼睛弯起来,是那种毫无防备的、属于她这个年龄的笑容
巨坚不知何时也出现在她身边,有点无奈地笑着,轻轻拍了拍她的背,像是在说“好了好了”
我看着他们,水流进衣领,凉凉的
然后,我也笑了
不是大笑,是那种从胸腔深处涌上来、控制不住的、低低的笑声
一开始是无奈的,好气又好笑的,然后慢慢变成了…轻松的
玉冰看着我,又看看桥上笑作一团的轻丽和巨坚,也跟着笑了起来,清脆的童音在桥洞里回荡
嗯…这应该算和好了吧
离开河边时,我和玉冰走在前头,轻丽和巨坚跟在后面几步远
走到岔路口,我们要分开时,我回头说
“走了,轻丽”
轻丽点点头,笑了笑
“嗯,哈哈”
巨坚也挥了挥手
玉冰笑着说
“轻丽,下次集市再去呀?”
轻丽顿了顿,然后,幅度很小地、但很明确地点了一下头
“…行”
我们转身,走向不同的方向
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偶尔会交叠在一起
没有沉重,没有负担
只有一种淡淡的、平静的暖意,像这秋日里最后的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