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蓝舟像一口煮沸的锅,热气从柏油路上蒸腾而起,扭曲了远处的建筑轮廓。苏生挤在人群中,廉价西装的腋下已经被汗水浸出深色痕迹。
他有一头罕见的绿色头发,是自然病,天生的。发色像早春新发的嫩叶,在阳光下泛着奇异的光泽。眼睛也是绿色的,深潭般,嵌在他略显苍白的脸上。个子不算矮,但因长期营养不良而过分清瘦,那身明显不合身的西装挂在身上,像挂在衣架上。
口袋里,那只老旧手机贴着他的大腿,那是苏妈妈用奖金买的二手货。
“让一让,谢谢。”苏生低声说着,侧身穿过人流。今天是蓝舟青年钢琴大赛决赛日,地点在市戏院。决赛只有两个选手:他,和蓝舟音乐学院院长的儿子吴明。
就在他快要挤出人群时,一个推着自行车的人猛地转身,车把重重撞在他腰间。
“啪嗒。”
手机滑出口袋,摔在滚烫的人行道上。
苏生慌忙弯腰,但已经晚了。一只皮鞋踩了上去,接着是一只高跟鞋,然后是一只运动鞋。
三声脆响,像骨头断裂的声音。
他捡起手机时,屏幕碎成蛛网。按下开机键,屏幕挣扎着亮起,显示出一张模糊的照片——希望孤儿院的老槐树,树下站着苏妈妈,笑得眼角皱纹堆叠。
还能用。至少还能用。
他看了眼手表:两点二十七分。比赛两点半开始。戏院就在街对面,但要绕过地下通道。
苏生跑了起来,碎屏手机紧紧攥在手里。
市戏院是栋苏式老建筑,红色横幅在热风中无力地垂着。推开沉重的木门,凉意扑面而来,夹杂着灰尘和旧木材的气味。大厅空无一人,他的脚步声在空旷中回响。
后台入口,一个中年女人拦住他:“苏生?你迟到了七分钟。”
“外面人太多,我——”
“梁老师说了,迟到的人取消资格。”
“我…”
女人叹了口气,“跟我来。”
舞台侧幕,穿中山装戴金边眼镜的梁老师正看着台上演奏的秦明。听到脚步声,他转过身,镜片后的眼睛眯起来。
“我说过,迟到的人取消资格。”
“只迟到了七分钟。”苏生握紧拳头,指甲陷进掌心。
“规矩就是规矩。”梁老师的声音冰冷,“小小年纪就染发,你别是什么地痞流氓。”
苏生感到熟悉的寒意,“是自然病,不是染的…”他拿出破碎的手机,假装看了一眼,“我给主办方打过电话,他们说只要在比赛结束前赶到,就能参赛。”
其实他根本没打过电话。手机屏幕碎得根本看不清,但他必须赌一把。
梁老师盯着他看了足足十秒,“自然病?哪个什么音乐天才病?”,嘴角扯出讽刺的弧度,“行,等着吧。”
苏生这才看向舞台。吴明穿着合体的燕尾服,手指在琴键上飞舞,弹奏着肖邦的《革命练习曲》。技巧无可挑剔,每个音符都准确无误,但听起来像精密的机器,没有温度。
掌声响起。吴明鞠躬,目光扫过侧幕的苏生时,嘴角微扬。
“下面有请第二位参赛选手苏生,演奏曲目为李斯特《钟》。”
苏生走上舞台。聚光灯打在身上,廉价西装在强光下无处遁形。台下坐着五位评委,包括秦明的父亲——音乐学院院长。
他走向那架黑色施坦威三角钢琴,光可鉴人的琴面映出他模糊的倒影。
“选手请开始演奏。”梁老师催促。
他坐下。
第一个和弦需要左手大幅度跨越。当小指落在藏着刀片的琴键上时,尖锐的疼痛刺穿神经。他面上不显,继续弹奏。血液顺手指流下,在白键上绽开暗红的花。
他瞥见琴键缝隙中有金属反光。
刀片。三片极薄的刀片,嵌在中央C和两侧白键的缝隙里,只有从特定角度才能看见。
苏生抬眼看向正下台的吴明。
吴明迎上他的目光,眼神里有种期待和戏谑。
这是吴明“送”他的礼物。
但,不能停下。苏生知道,现在的演奏机会是梁先生不拆穿他的谎言,如果此刻停下,那他将永远失去触碰这架钢琴的机会。
《钟》是李斯特最难的练习曲之一,他选择它,是想证明——证明即使来自孤儿院,即使只能用走音的旧钢琴练习,他也能触摸音乐的高峰。
但现在,每个音符都伴着疼痛。第二片刀片划伤中指,第三片割破大拇指。手指开始颤抖,音符变得不稳,有两处明显失误。
评委们交换眼神。
血滴在琴键上,黑键白键都染上暗红。视线开始模糊,但苏生没有停。
他想起第一次在孤儿院摸到钢琴的情景——那台捐赠的旧琴走了音,但当按下琴键时,整个世界都亮了一瞬。苏妈妈站在身后,温柔的手放在他肩上,“看来自然的孩子找到了他的眼睛。”
最后一个音符落下。苏生长长吐出一口气,仿佛把生命里所有的空气都呼了出去。台下掌声稀落。
他没有马上起身,而是低下头,用另一只完好的手,小心翼翼拔出三片刀片。刀片很薄,上面有血花,在舞台灯光下泛着冷光。
苏生站起来,转身面对评委席,然后看向台下的吴明。
吴明正微笑着和人交谈,仿佛一切都与他无关。
他一步步走下舞台,径直走向吴明。
停在吴明面前,伸手,将三片染血的刀片扔到在吴明怀中。
“你的东西。”声音平静得可怕。
吴明的笑容僵住,周围瞬间安静。
“你...你什么意思?”
苏生没回答,转身离开。后面传来声音,但他已经不在乎了。
评选结果毫无悬念。即使吴明的演奏毫无情感,即使苏生带伤完成高难度曲目,冠军仍是秦明。
梁老师宣布结果时,甚至没提苏生的表演。
“我们看重的是长期发展,而非一时的炫技。我选吴明…当我的学生。”
苏生站在后台阴影里听完,转身走向安全通道。他不知道为什么要向上走,而不是向下离开。只是一步步向上,像被无形力量牵引。
推开顶楼锈迹斑斑的铁门,热浪和城市喧嚣扑面而来。戏院顶层视野开阔,能看见整个绿城在热浪中微微扭曲。
他掏出破碎的手机,屏幕勉强亮着,显示苏妈妈发来的最后一张照片:老槐树。孤儿院里的一切都围绕那棵树展开。他第一次识字,第一次弹琴,第一次感觉到这世上还有个叫“家”的地方。
手机震动起来,闪烁着一个陌生号码。
苏生接通。
“您好,请问是苏生吗?”陌生的女声。
“我是苏生。”
“苏先生,这里是市第一人民医院。您的母亲苏雪梅女士今天上午因突发心脏病被送来抢救...”那边停顿了一下,“我们尽力了,但很遗憾,她没能挺过来。根据记录,您是她的二儿子,对吗?”
“原来…我算是她的二儿子啊……”
风声突然变大,盖过了一切。苏生机械地挂断电话,手机从手中滑落,在水泥地上摔成几块。
他想起自己名字的意思,响起梁老师的眼神,想起自己曾承诺,等比赛拿了奖金,要给孤儿院换台新钢琴。
顶楼边缘的围墙只到腰部。苏生走过去,低头看下方。广场上有几个行人,像蚂蚁一样渺小。
他不知道站了多久,时间仿佛凝固。然后,抬起一条腿,跨过围墙。
身体前倾时,一种奇怪的平静笼罩了他。所有声音消失,所有痛苦远去。他想起七岁时,苏妈妈第一次教他弹《小星星》,虽然只有一只手能用,但她按下的每个音符都那么温暖。
他向下坠落。
风在耳边呼啸,地面迅速逼近,就在即将撞击地面的那一刻,远处戏院钟楼顶,一个黑袍男子轻轻打了个响指。
世界扭曲了。
坚硬的水泥地面变成无边无际的蓝色。冰冷咸涩的海水铺天盖地涌来,灌进口鼻。苏生剧烈挣扎,肺部像要炸开,他在下沉,不断下沉。
黑暗的水中,意识逐渐模糊。窒息感攫住喉咙,身体越来越重。
远看他在水中挣扎,只有一个黑影在动。他不动了,开始向下沉。他的黑影在闪烁,他的黑影变了,变了六次,又变回他自己。
就在这时,一双手从上方伸来,穿过水波,坚定有力地抓住他的手腕。
那双手将他向上拉,力量之大让周围的水都为之让道。苏生被拖向水面,光线越来越亮,空气越来越近。
“别救我,求你了。”
“哗啦——”
他冲出水面,大口呼吸,咳嗽着吐出咸涩的海水。
阳光刺眼。
他勉强抬起头,想看清救他的人,但视线模糊,只依稀看见一个轮廓。
阳光碎成千万片金箔。
“替我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