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来了。他想。

平田彰宏原本只想拿瓶饮料。

厨房门没关，里面的对话清晰地传出来。他靠在门外的墙边听了很久，手上那罐咖啡早已不再冰凉，罐身凝结的水珠濡湿了指腹。

灰二这家伙……果然在打这个主意。什么卫生间坏了需要修理所以大家暂时回避，什么要去超市采购晚餐食材——都是为了创造和那个采访女孩独处的空间和时间。

他听着女孩用那种毫无杂质的真诚鼓励灰二，听着她讲述自己的乒乓球经历，听着她热血沸腾地说着“永不放弃”“路在脚下”，心里五味杂陈。

他自己又何尝没有过奔跑的梦想？高中时每天在操场刷圈，看着秒表上的数字一点点进步，从5分30秒到5分10秒，到4分50秒……直到卡在4分40秒再也下不去。教练拍着他的肩膀说：“彰宏，你的体格和爆发力……也许更适合其他项目。400米？或者投掷类？”

那句话像一盆冷水，或许不是冷水，是温水——不会让你瞬间清醒，但会慢慢渗透，让你在不知不觉中放弃。他确实尝试过其他项目，但心里总有个声音说：这不是我想要的。

他想要的是长跑。是那种需要耐力、需要分配体能、需要与自己对话的、漫长的奔跑。

现在，听着灰二被这份真诚“逼”到墙角，听着灰二声音里那瞬间的停顿和犹豫，看着灰二按腿的小动作（从门缝里能看到），平田知道——这家伙的良心正在被架上小火慢煎。那种感觉不好受，他知道。

他该揭穿吗？推开这扇门，直接对女孩说“别被他骗了，这个田径部根本不存在，我们只是被他用低价房租骗来的房客”？

还是……

他想起灰二第一次找他谈的时候。那是四月，新生刚入学，灰二拖着还没完全恢复的腿，一瘸一拐地找到在操场边抽烟的他。

“我想重建田径部。”灰二开门见山，“想跑箱根。”

平田当时笑了，不是嘲笑，是那种“你疯了吧”的笑：“就凭你？就凭你现在这样？”

“就凭我。”灰二说，眼神平静但坚定，“还有你，如果你愿意。”

“我凭什么要愿意？这是你自己的梦想，跟我可没有关系。”

“因为你也喜欢跑步。”灰二说，“我知道你高中时练过长跑，知道你最好成绩是4分40秒，知道你因为教练一句话就放弃了。但你真的甘心吗？”

平田没说话，只是狠狠吸了口烟。

“我不需要你现在答应。”灰二说，“总有一天我会说服你的。”

那是陷阱的开始。而平田明知道是陷阱，还是踏了进去——因为灰二提到箱根时，眼里那簇不肯熄灭的火苗，太耀眼了。那火苗，他曾经也有，只是被现实慢慢浇熄了。

现在那簇火苗还在烧，虽然微弱，但顽强。

平田叹了口气，把空咖啡罐捏扁。铝罐发出轻微的咔嚓声。

算了。

他推开厨房门，声音带着惯常的懒散，仿佛刚睡醒，但目光却锐利地扫过灰二瞬间紧绷的侧脸。

“灰二。”他叫了一声，等灰二和女孩都转过头，才继续说，“给我写份详细的个人训练计划书吧。要那种……针对我这种体格和现状的。”

说完，他才像刚看到葵，挑了挑眉，语气里带着恰到好处的惊讶和调侃：“咦？还真有人来采访他这个‘光杆司令’啊？学妹，你胆子不小。”

葵闻声回头。

看到平田的瞬间，她的脸上控制不住地闪过惊讶——虽然只有零点几秒，但足够明显。

这位是……田径部的？这个体格……肩宽背厚，斜方肌发达，胸肌把运动服撑出明显轮廓，手臂肌肉线条分明。不像是典型的长跑选手体型，更像是需要爆发力的短跑选手，或者是投掷类项目？不过下肢看起来也很结实，大腿肌肉饱满，小腿跟腱明显……难道是中长跑？人不可貌相，体育生的体型多样性很大，不能以刻板印象判断……

但她那点没藏住的惊讶，还是被平田一眼看穿。

他太熟悉这种眼神了。从高中到现在，无数次。人们看到他时，第一反应总是“这体格应该去练摔跤/橄榄球/举重”，而不是“这是个长跑选手”。

他摸了摸下巴上的胡茬——早上刮过，但傍晚又冒出青灰色胡根。语气随意，但眼神里带着一丝自嘲：“怎么，我看着特别显老？还是特别不像田径部的？我和灰二可是同级生哦，货真价实的大学生。”

“我的表情有那么明显吗？！”葵猛地捂住嘴，脸颊瞬间爆红，像煮熟的虾子。她连连鞠躬，额头差点磕到桌沿：“对不起学长！我、我不是故意的！只是……视觉冲击力有点强……不对，我在说什么！”

完了完了完了！社交礼仪大失败！佐藤葵你今天是怎么回事！先是怕狗被救，然后是观察学长厨艺差点走神，现在又是以貌取人被当场抓包！你的专业形象呢！你的采访者素养呢！这样子怎么写得出客观公正的报道！

看着她手足无措、满脸通红、恨不得找地缝钻进去的模样，厨房里原本有些沉滞的气氛瞬间被打破。

灰二忍不住低笑出声——不是伪装，是真的被逗笑了。他走过来，很自然地揽住平田的肩膀，动作熟稔得像做过无数次。

“这是平田彰宏，理工学院的。”他冲葵安抚地笑了笑，语气轻松，“以前确实是我学长，不过现在留级了一年，所以和我同级。别看他长得成熟，其实内心还是个少年呢。”

他拍了拍平田的背，继续解释：“看起来成熟点才可靠嘛，对吧？而且平田学长最大度了，从来不跟人计较这些小事。对吧，尼古？”

最后那个昵称叫得自然，显然是常用称呼。

平田拨开灰二的手，走到冰箱前，拉开门的动作带着点故意的粗鲁。冰箱里的冷气涌出，灯光照亮他没什么表情的侧脸。

他从里面拿出一罐啤酒。指尖扣住拉环，咔哒一声打开，泡沫微微涌出。他仰头喝了一大口，喉结滚动。

然后他像是突然想起什么，转头看向墙上的钟。那是个老式圆形挂钟，指针指向六点十五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