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海之畔的风,比三年前更烈了些。
白色狐裘被猎猎风声掀起边角,李莲花望着翻涌的墨色海浪陷入沉思。三年前自己并未赴约,只让船夫送了封绝笔信,估计给那两人气的够呛。
马蹄声由远而近,他甚至没回头。直到方多病带着哭腔的“李莲花”撞进耳膜,他才缓缓转过身,唇角弯出个浅淡的弧度,掩住眼底刚泛起的红:“方小宝,三年不见,还是这么毛毛躁躁。”
方多病的泪珠子啪嗒掉在衣襟上,又不愿意让人看了笑话,别过头擦了擦。倒是笛飞声收了缰绳,玄色衣袍上还沾着赶路的风尘,目光扫过李莲花苍白却平稳的呼吸,紧绷的下颌线才柔和半分:“没死,算你命大。”
“托你的福。”李莲花笑意加深,忽然被一团毛茸茸的东西蹭了蹭脚踝。狐狸精仰头望着他,尾巴摇得像朵盛开了的花,他弯腰摸了摸它的头,“看来你跟着方小宝,过得不错。”
“花花,回家吃饭了。”
村口传来清亮的女声,像浸了晨露的风铃。
李莲花脸上的笑意瞬间更温柔了几分,连眼角眉梢都染上了一抹喜悦。他朝两人抬了抬下巴:“走吧,初儿的手艺,一般人可吃不着。”
方多病愣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追上去追问:“初儿?谁啊?等等,你住这儿?”
李莲花已走到那穿浅蓝渐变色布裙的女子身边,自然地握住她的手。
女子眉眼弯弯,挽着他胳膊的动作熟稔又轻柔:“这二位就是你之前在等的朋友吧,还有一只可爱的小狗狗。”
“嗯,这是方多病,那是笛飞声,狗狗叫狐狸精。”李莲花侧头看她,又给笛、方二人介绍,“这位是元初,是我的……嗯……夫人。”
“夫……夫人?!”方多病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你你你……你在这渔村成亲了?整个江湖找你找得快掘地三尺,你……你居然……”后面的话没说完就止住了。
笛飞声冷哼一声,目光落在元初细弱的手腕上,一看就不会武功:“李相夷,你又给自己找了个软肋。”
元初但笑不语。若是她真的动手,这位叫笛飞声的都不能靠近她三百丈之内。
李莲花自是知道元初为何会只笑不说话,见元初笑意温婉,眼底先漫开一层暖意,轻轻拍了拍她挽着自己胳膊的手,抬眼看向笛飞声时,眸中只剩寻常烟火的平和:“我说阿飞呀,如今我早已不是李相夷,这渔村也不是江湖。初儿不是软肋,是我寻了半生的安稳。”话音刚落,牵着元初的手在前头带路往村里去了。
方多病望着两人并肩的背影,忽然清晰地意识到,那个曾踏月而来的李相夷,是悬在江湖上空的一轮孤月,清辉凛冽,剑影能劈开长夜;而这三年被烟火气焐热的李莲花,是檐下那盏温茶,蒸腾的热气里,藏着人间的暖。
可这暖,又与成为李莲花的那十年不同。那十年的李莲花,是揣着糖袋走江湖的过客,看似漫不经心,眼底总蒙着层化不开的雾。守着‘李相夷已死’的坚持,像守着座无人问津的坟,连吃糖时的甜,都带着点转瞬即逝的怅然。那时的他,是刻意把自己活成一缕轻烟,仿佛随时会随风散了。
而此刻的李莲花,是被晨露打湿的棉絮,沉甸甸的,带着实在的温度。他会在身边姑娘说“慢点走”时乖乖放慢脚步,会在闻到饭菜香时眼里泛起笑意,语气软乎乎的带着依赖,连说话都慢了几分。
前十年的他,是在“活着”里找“终结”;如今的他,是在“活着”里找“日子”。
方多病看着李莲花低下头听元初说着什么,唇边扬起的弧度,那是他从未见过的松弛。他似乎忽然就懂了,所谓江湖,所谓盛名,终究抵不过一日三餐的安稳,抵不过身边人一句:“回家吃饭了”
堂屋的桌上摆着四菜一汤,蒸腾的热气里飘着海带的咸香。元初把李莲花扶到那张铺着软垫的坐椅上,又给他盛了一小碗乳白色的鱼汤:“先喝点暖暖胃,不能多食,厨房还有几个菜,我去拿。”
“知道了,管家婆。”李莲花低声笑,却乖乖接过汤碗。他记得刚醒来的时候,自己嫌药苦,偷偷把药倒了,被她发现后,眼眶红得像兔子,却没骂他,只是重新熬了一碗,拿了好多蜜饯哄着他喝。
元初嗔他一眼,转身进了厨房。方多病这才抓住机会,把一肚子疑问倒出来:“望江亭到底怎么回事?肖紫衿说你跳崖了!我找到你的糖袋时,还以为……”
李莲花喝了口汤,喉间的痒意压下去不少。他放下碗,指尖在桌面轻轻敲着:“当初断剑跳崖时,我落在一叶小舟上。写完绝笔信交给船夫,让他送到东海之畔,把身上银子都给了他,打算随江水漂到哪儿算哪儿。”
李莲花的指尖在汤碗边缘摩挲着,似在回忆着,目光落向厨房门口,那里隐约传来碗筷碰撞的轻响。他喉间滚了滚,声音比刚才更低了些:“那小舟本就破旧,我当时气息奄奄,感觉是撑不住了。”
他顿了顿,想起那天的混乱,唇角不自觉地勾了勾:“然后只觉得胸口一痛,我被砸的眼前一黑,一口气没上来就晕过去了。只能感觉到有个人死死抱着我的腰,在水里扑腾得厉害。”
方多病瞪圆了眼:“是元姑娘?”
“除了她还能有谁。”李莲花失笑,“她硬是凭着一股蛮劲,把我拖到了岸边。”
他记得自己当时意识不太清楚,能感觉到唇上传来的触感,不知道为什么,那时候只觉得身体暖暖的。
“她把我弄到这渔村时,我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李莲花望着窗外晾晒的草药,声音轻得像叹息,“她找村里买下了这间屋子。然后……”
他顿了顿,耳尖微微发烫,被方多病和笛飞声同时盯着,倒有些不自在起来,指尖微微收紧,避开两人目光看向窗外草药,抬手摸了摸鼻尖:“她守了我三年,一年多前我有意识后也是她一直在照顾我。渐渐的我也能听见她熬药的动静,能感觉到她给我擦身、喂药,甚至……”
后面的话没说出口,但两人也隐约猜到了。李莲花那时连动都动不了,吃喝拉撒自然全靠元初照顾。这位昔日叱咤风云的四顾门门主,怕是从未想过自己会有如此狼狈的时刻吧。
“她总对着我说话,说各种有我从未听过的事情。”李莲花眼底漾起暖意,“她说我伤得太重,得慢慢养。她给我扎针,给我熬那些闻着又苦又古怪的药汤,夜里还总起来摸我的脉,怕我一口气没接上。”
他记得有次自己意识稍微清醒些,能模糊看见她趴在床边睡着了,眼下乌青一片,手里还攥着根细细的针。他想抬手摸摸她的头,却连抬指尖的力气都没有,只能任由眼泪无声地滑进枕头里。
“半年后我终于能完全睁眼了,第一眼就看见她端着药碗进来,吓得手一抖,那药洒了半桌。”李莲花忍不住笑出声,“她愣在原地半天才憋出一句骂我的话。”
厨房门“吱呀”一声开了,元初端着一盘蒸饺出来,正好听见这话,嗔道:“我那是高兴的。”
她把蒸饺放在桌上,十分自然地坐到李莲花身边,给他夹了只放在碗里:“刚醒那会儿像个傻子,问什么都不吭声,就知道盯着我看。”
李莲花咬了口蒸饺,含糊道:“因为初儿你好看啊,是我见过最美的姑娘。”
方多病看得目瞪口呆,这还是那个能把人气得跳脚的李莲花吗?笛飞声看似没什么太大的表情,只是夹菜的动作顿了顿,目光在两人之间转了一圈,最终落在那盘蒸饺上,指尖却无意识摩挲杯沿,眼底闪过一丝莫名空落,终究没再多问。
沉默片刻笛飞声忽然开口:“碧茶之毒,解了?”
李莲花夹着蒸饺的手顿了顿,随即若无其事地送进嘴里,慢慢咀嚼着。窗外的海风穿过窗棂,带着咸湿的气息,吹得他鬓角的碎发轻轻晃动。
他咽下食物,拿起桌上的茶盏抿了一口,才缓缓开口,声音平静得像一汪不起波澜的潭水:“解了。”
方多病猛地抬头,眼里满是掩不住的惊喜:“真的?那太好了!”
李莲花却摇了摇头,看向笛飞声:“初儿用她的办法一点点把毒逼了出来。只是……”他顿了顿,“经脉早已在碧茶之毒和当年的重创里耗得差不多了,已经承受不住内力流转。”
元初的手悄悄覆上他放在膝头的手背,掌心的温度传来,带着无声的安抚。李莲花侧头看了她一眼,唇边扬起一抹浅淡的笑意继续道:“刚能起身那会儿,我试着运气,不过一息就疼得冷汗直流,经脉像要寸寸断裂。初儿说,这身子早已到了极限,强行修炼,只会把仅存的元气也耗尽。”他没告诉面前两人,元初有解决的方法。
他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在说别人的事。可方多病听得心里一揪——那是李相夷啊,是那个凭一把少师剑搅动江湖风云的人,如今却连一丝内力都无法动用。
笛飞声的眉峰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端起茶杯的手停在半空。他与李相夷斗了一辈子,早已把对方当成唯一的对手,如今听闻他武功尽废,心里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是怅然?还是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