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热在第三天黎明前彻底退去。
宋青书醒来时,最先感受到的不是肩头伤处的钝痛,而是一种近乎虚脱的轻飘感,仿佛魂魄刚刚被强行按回沉重的躯壳。晨光透过窗纸,在屋内投下朦胧的光晕。空气清新微凉,带着露水的气息,昨夜的闷热与药味似乎被彻底涤荡。
他缓缓转动有些僵硬的脖颈,看向肩头。包扎的布条干净整洁,是昨夜新换的。屋里只有他一个人,外间静悄悄的。
尝试着运转内力,丹田处依旧空乏,但那股因毒伤而滞涩淤堵的感觉消失了,经脉像干涸的河床重新感受到微弱的水流,虽然细小,却畅通无阻。他心中一定,知道最危险的时候过去了。余毒当已拔除大半,剩下的只需时间调养。
他撑着想坐起,左臂用力,牵扯到右肩,还是带来一阵刺痛,但不再是那种深入骨髓的灼烧感。他靠着榻边喘息片刻,目光落在屋角小几上。那里放着一碗清水,一把新摘的、还带着露珠的淡紫色小花——他不认识品种,只觉得小巧可爱——插在一个粗糙的竹筒里。旁边还有两颗红艳艳的朱果。
是她放的。
宋青书伸手拿起一颗朱果,入手微凉,带着晨露的湿润。他慢慢吃着,清甜的汁液在口中化开,滋养着干渴的喉咙和空乏的身体。另一只手无意识地摩挲着竹筒冰凉的表面。
门被轻轻推开。月瑶端着一只冒着热气的陶碗进来,依旧是那身旧道袍,头发松松挽了个髻,用一根木簪固定,颊边散落几缕碎发。她看到他坐起,脚步顿了一下,清澈的眼眸里掠过一丝极淡的、像是“哦,你醒了”的神色,随即恢复平淡。
“感觉如何?”她走到榻边,将陶碗递过来。碗里是煮得稀烂的米粥,米粒几乎化开,香气扑鼻,里面似乎还切了极细的、不知名的翠绿菜叶。
“好些了。”宋青书接过碗,指尖不可避免地触到她的。这一次,他稳住了手,没有让碗里的粥晃出来。碗壁温热,驱散了他指尖的微凉。“多谢。”他低声道,不只是谢这碗粥。
月瑶没接话,只是在一旁的小凳上坐下,看着他喝粥。她的目光很直接,带着一种近乎审视的专注,仿佛在评估一株受伤植物的恢复情况。
宋青书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垂下眼,小口喝着粥。粥很烫,味道清淡却鲜美,暖流顺着食道滑下,四肢百骸都舒服起来。
“毒基本清了。”月瑶忽然开口,“伤口还得养一阵,新肉长出来前,不能用力,也不能沾生水。灵泉水可以多喝,浇花的话……”她想了想,“暂时还是我来吧。”
宋青书动作一顿,抬头看她:“我说过,花债我来偿。”
“不是不让你偿,”月瑶认真解释,“你现在提不了水桶,一用力伤口会崩开,反而耽误更久。等你能提动了,再提。”她的逻辑简单直接:效率最优。带伤干活影响恢复,恢复慢了耽误干活,不如先养好。
宋青书沉默。这道理他懂,可心底那股属于“宋青书”的骄傲和某种莫名的、不想在她面前显得过于无用的情绪,让他有些抵触。“我可以做些别的,”他坚持道,“比如……整理花枝?或者,你之前说东边有块地要翻?”
月瑶偏头看着他,似乎在认真考虑这个提议。晨光从她身后窗户透进来,给她整个人镀了层柔和的轮廓光,连颊边细小的绒毛都清晰可见。“你的手,左手没伤,但翻地要用腰劲,也会扯到右边。”她客观地分析,“整理花枝……倒是可以,不过有些花刺多,你手上没准头,容易扎到,也容易碰坏花苞。”
她每说一句,宋青书的眉头就蹙紧一分。在她眼里,他此刻简直像个易碎的瓷娃娃,什么都做不了。
“那我能做什么?”他放下空碗,语气里不自觉带上一丝烦躁。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比伤口的疼痛更让他难以忍受。尤其是在她面前。
月瑶似乎没察觉他的情绪,依旧平静地说:“好好吃饭,按时喝药,别乱动,让自己快点好起来。这就是你现在能做的,最重要的事。”
她的语气太理所当然,以至于宋青书那一丝烦躁像打在棉花上,无处着力,反而显得自己幼稚。他抿紧唇,不再说话。
屋子里安静下来,只有两人轻微的呼吸声。窗外传来鸟雀欢快的鸣叫,还有大毛在远处懒洋洋打哈欠的声音。
过了一会儿,月瑶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带着草木清香和湿润水汽的晨风涌入,吹动了她的发丝和衣袂。她望着外面被薄雾笼罩的花田,忽然说:“今天雾大,鸢尾上的露水会很重,压得花枝都弯了。”她转过头,看向宋青书,“你要不要出去看看?走走也好,总躺着气血不畅。”
宋青书愣了一下,随即点头:“好。”
月瑶走过来,伸手想扶他。宋青书下意识想避开,自己撑着榻沿站起。起身瞬间还是有些晕眩,他晃了一下,月瑶的手已经稳稳托住了他的左臂。
“慢点。”她说,声音就在他耳侧。
宋青书身体微僵,但没有挣开。她的手隔着单薄的衣袖,传来清晰的温度和力道。他借着她的搀扶站直,两人距离极近,他能闻到她发间清新的皂角味混着草木甜香,能看清她长睫上似乎也沾了窗外飘进来的细小水珠。
“走吧。”月瑶松开手,率先朝门外走去,仿佛刚才的搀扶再自然不过。
宋青书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那丝异样,跟了上去。
晨雾果然很浓,像乳白色的轻纱,笼罩着整个山谷。远处山峦、近处林木都只剩下朦胧的影子。花田里的花草叶瓣上凝着晶莹的露珠,沉甸甸地压弯了纤细的茎秆。那一片蓝紫色的鸢尾在雾中若隐若现,颜色被水汽晕染得更加梦幻。
空气湿冷,吸入肺腑,清凉醒神。宋青书走了几步,胸口的窒闷感似乎消散不少。他停在花田边,看着那些被自己“欠下”的鸢尾。大部分已经重新挺立,只有几株当初损毁最严重的,还显得有些萎靡,但新叶已从根部萌出,嫩绿可喜。
月瑶走到他身边,也看着那些花。“它们很顽强。”她轻声说,像是自言自语,“给点时间,给点水,就能活过来,还能开得更好。”
宋青书心中微动。她是在说花,还是……在说他?
“你的药,还有那泉水,很神奇。”他望着雾气深处,低声道。这话带着试探,他想知道她会如何回应关于灵泉的话题。
月瑶“嗯”了一声,很自然地说:“这里的水土好,长的东西也好。”她弯腰,小心地拂去一片鸢尾叶子上积聚过重的露水,动作轻柔得像对待婴儿,“外面很难找到这样的地方。”
她的回答依旧滴水不漏,将一切归于“水土”,仿佛那灵泉不过是这上好水土的一部分,寻常可见。
宋青书不再追问。他转而看向她专注的侧脸。雾气在她睫毛上凝结成更细小的水珠,随着她眨眼的动作微微颤动。她的鼻尖被晨风吹得有些发红,唇色却是健康的嫣红,微微抿着,神情认真。
“你……”他忽然开口,声音在安静的雾中显得有些突兀,“一直一个人住,不觉得寂寞吗?”
月瑶直起身,看向他,眼中掠过一丝真正的困惑,似乎从没思考过这个问题。“寂寞?”她重复了一遍,摇摇头,“有花,有草,有大毛,有很多事情要做。为什么会寂寞?”她指了指花田,“你看,它们每天都不一样,要浇水,要除虫,要分株,要育苗……忙不完的。”
她的世界充实而具体,每一株植物都是鲜活的、需要照料的生命,占据了她全部的心神。寂寞这种属于“人”的、复杂的情绪,似乎从未在她心中扎根。
宋青书沉默。他想起了武当山,想起了同门师兄弟喧闹的练武场,想起了各种武林聚会上的高谈阔论,想起了那些或崇拜、或嫉妒、或算计的目光……那些热闹里,他却常常感到更深的孤独。而这里,只有一人一虎一片花,她却说“不寂寞”。
真是……讽刺。
一阵带着寒意的山风吹过,卷动雾气。宋青书重伤初愈,体质尚虚,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肩头忽然一沉。一件还带着体温的、宽大的旧道袍披在了他身上。是月瑶脱下了自己的外袍。
“你伤没好透,不能着凉。”她只穿着单薄的里衣,在湿冷的晨雾里,身形更显纤细,却不瑟缩,仿佛早已习惯这种清寒。
道袍上残留着她的体温,还有那股愈发清晰的草木甜香,瞬间将宋青书包裹。他身体僵住,心跳莫名漏了一拍。“你……”他下意识想推拒,“你自己……”
“我不冷。”月瑶打断他,语气平淡,“我习惯了。你穿着,不然又要发热。”她顿了顿,补充道,“病了,就更不能浇花了。”
又是浇花。宋青书看着身上这件明显不合身、却异常柔软温暖的道袍,看着她只着单衣却依然平静的侧脸,所有推拒的话都堵在喉咙里。
他默默拢紧了道袍。衣料上似乎还残留着她身体的曲线和温度,那股甜香丝丝缕缕钻入鼻端,比任何暖炉都更有效地驱散了寒意,却也在他心底点燃了一簇陌生的、细微的火苗。
晨雾缓缓流动,将两人的身影笼罩得有些模糊。花叶上的露珠折射着天光,晶莹闪烁。
谁也没有再说话。
一种奇异的静谧在弥漫,不同于往日独自养伤的孤寂,也不同于外界纷扰的喧嚣。只是两个人,站在雾中的花田边,一个披着另一个的外袍,安静地看着眼前这片他们之间似乎唯一的、具体的联系——那些需要被偿还、也被精心照料着的鸢尾花。
宋青书忽然觉得,肩上的伤,心底的障,或许真的需要时间,需要“水”,才能慢慢愈合,甚至……“开得更好”。
而此刻,晨雾微凉,肩头衣袍带来的温度,却真实得让人心头发颤。
这温度,无关风月,似乎只关乎一个最简单的道理:伤者,不能着凉。
可为什么,他的心跳,却有些失了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