毒伤发作后，宋青书陷入了时昏时醒的状态。

月瑶说的“发热”如期而至，且来势汹汹。入夜后，寒意从骨髓深处渗出，让他即便裹紧了兽皮也瑟瑟发抖；不多时，又转为焚身般的燥热，汗水浸透里衣，黏腻地贴在皮肤上，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痛。右肩的伤口更是持续不断地抽痛，像有烧红的铁钎在里面搅动。

昏沉中，他仿佛又回到了光明顶。不是那个意气风发、代表武当出战的宋青书，而是那个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张无忌看似平淡无奇、实则深不可测的招式震得长剑脱手、踉跄后退的失败者。耳边是惊呼、叹息，还有窃窃私语。他看见周芷若苍白的脸，她的目光焦急地追随着场中那道矫健的身影，自始至终，没有在他身上停留片刻。

“青书，你太让我失望了。”父亲宋远桥的声音冰冷严厉，穿透幻象。

“大师兄……”是师弟们欲言又止的表情。

不，不是这样！他苦练多年，寒暑不辍，不是为了今日之辱！张无忌……凭什么？一个失踪多年、不知从何处学来一身诡异功夫的野小子，凭什么夺走原本属于他的一切？关注、赞誉、还有……芷若的视线？

嫉恨的毒火在胸中灼烧，比伤口的毒更烈，更痛。他猛地挣扎，想要嘶吼，想要辩解，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像被无形的手扼住喉咙。

“水……”

干裂的嘴唇嚅动着，挤出模糊的音节。

微凉的触感及时贴上他的唇。是月瑶。她不知何时来到榻边，一手扶起他汗湿沉重的头，一手将盛着灵泉水的陶碗凑到他嘴边。水流滋润了焦渴的喉咙，那熟悉的清甜甘冽涌入，带来一丝清凉，暂时压下了心头的燥火与喉间的灼痛。

宋青书贪婪地吞咽了几口，意识稍稍清明。他勉强睁开眼，视线模糊，只看到昏黄油灯下，月瑶近在咫尺的侧脸轮廓。她长发未束，披散在肩头，在灯下泛着柔软的光泽。她微微蹙着眉，专注地看着碗中的水，小心地控制着倾倒的速度，避免呛到他。

“慢些。”她低声说，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柔软。

喝完了水，她扶他重新躺好，又用浸过灵泉水的布巾擦拭他额头的汗。布巾微凉，动作轻柔，带着一种与这简陋环境、与她平日略显懵懂气质不太相符的细致耐心。

宋青书看着她。因发热而模糊的视线里，她的面容有些失真，唯有那双眼睛，依旧清澈，映着跳动的灯火，也映着他此刻狼狈不堪的影子。没有失望，没有评判，没有他熟悉的任何一种情绪，只有单纯的“照顾伤患”的专注。

这专注，奇异地安抚了他心底翻腾的戾气与幻痛。

“什么时辰了？”他声音沙哑得厉害。

“子时过了。”月瑶将布巾放在一旁木盆里，又从小几上拿起另一个陶罐，用竹片挑出一些半透明的、散发清凉气息的药膏，“该换药了。”

又要换药。宋青书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准备承受剥离旧药、清理创口的剧痛。他摸索着，想自己解开包扎的布条，左手却因虚弱和姿势不便，动作笨拙。

“我来。”月瑶的声音靠近。她熟练地解开他之前自己勉强系上的结，小心地将被脓血浸透的布条一层层揭开。腐败的气味在空气中弥漫开。

宋青书偏过头，不愿去看自己肩头的样子，更不愿让她看到自己因疼痛而扭曲的表情。他听到她清理器具的声音，感受到竹片靠近肌肤的凉意，身体下意识绷紧。

然而，预期的尖锐疼痛并未立刻到来。

月瑶先是用一种温热的、带着浓烈草药气味的液体清洗伤口周围。那液体触感温和，竟缓解了部分火辣辣的痛感。“这是加了艾草和地锦的煮水，先化开表面的瘀滞。”她轻声解释，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安抚他。

清洗完毕，她才开始用竹片小心地刮去那些明显坏死、与药泥黏连的腐肉。动作依旧干脆利落，但似乎比白日里更谨慎些，避开了更多鲜活的组织。剧痛仍然存在，一阵阵袭来，却似乎……在可以忍受的范围内。宋青书依旧攥紧了拳，汗水涔涔，但至少没有失控地颤抖或闷哼。

他能感觉到她的指尖偶尔会无意间擦过他肩颈完好的皮肤，微凉，带着薄茧（是常年侍弄花草工具磨出来的？），触感清晰。

“疼得厉害？”她忽然问，手下动作微微一顿。

宋青书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还行。”

月瑶没再说话，加快了手上动作。剔除腐肉，再次清洗，然后敷上新的药泥。这次的药泥颜色更深些，气味也更刺鼻辛辣，但敷上去后，那股清凉镇痛的效力似乎更强。

重新包扎好，她似乎松了口气，额角也渗出细密的汗珠。夜已深，油灯昏暗，她脸上带着明显的倦色。这几日她白日照顾花田，夜里还要起身查看他的伤势，显然并不轻松。

“你……”宋青书看着她收拾东西的背影，喉咙有些发堵，“不必如此……守着。我自行运功调息即可。”

“你内力未复，气息不稳，强行运功易引毒入心脉。”月瑶头也不回，语气平淡地陈述事实，“而且，你发热时会说胡话，乱动，碰了伤口更麻烦。”

说胡话？宋青书心中一凛。他说了什么？有没有……喊出不该喊的名字？吐露不该吐露的心思？

“我说了什么？”他声音紧绷。

月瑶将用过的布条放入一个专门的陶盆，倒了些药水浸泡。“听不清。”她答道，端起木盆和药罐，“就是些零碎句子，好像跟人比武？还有花……你梦里还惦记着弄坏我的鸢尾呢？”她回过头，看了他一眼，眼中似乎有极淡的、近乎调侃的笑意一闪而过，快得让他以为是错觉。

宋青书悬着的心略微放下，却又因她最后那句话而升起一丝窘迫。梦里都在赔花？这……

月瑶已走到门边，推开一条缝。夜风涌入，带着山谷特有的清冽草木气息，冲淡了屋内的药味和闷热。

“你睡吧。我就在外面，有事喊我。”她说完，便闪身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木屋重归寂静，只有窗外风声呜咽。宋青书躺在床上，肩头新换的药散发着持续的清凉，高热似乎退下去一些，头脑也清明不少。他侧耳倾听，外面厅堂里传来极轻微的窸窣声，似乎是月瑶在整理东西，然后归于平静。她大概就在外间榻上（那里原本堆着些杂物，这几日似乎被她清理出来了）歇下了。

真的只是为了“花匠”能早点康复好干活？还是……有别的缘故？

宋青书发现自己又开始不由自主地揣测。这似乎是他刻在骨子里的习惯，总要将人事放在复杂的脉络里审视、权衡。可对月瑶，这套似乎全然无效。她的行为动机简单直接得像一泓清水，一眼见底，反而让他这习惯了潭水深浊的人，不知所措，甚至为自己的多疑感到一丝卑劣。

他想起她方才近在咫尺的眉眼，那专注擦拭他额头汗水的神情，那因倦意而略显苍白的脸颊，还有指尖那微凉而清晰的触感。

心口某处，似乎被什么极轻地拨动了一下，泛起陌生的涟漪。这感觉，与想起周芷若时那种灼热的悸动、求而不得的焦躁截然不同。更细微，更……难以捉摸，却莫名地，让他在这个伤痛交加的深夜里，感到一丝熨帖。

窗外，传来夜鸟一声悠长的啼叫。

宋青书缓缓吐出一口浊气，闭上眼。

夜凉如水。

伤口的痛，心底的障，依然存在。

但这一夜，至少有人为他换药，递水，守在门外。

这份简单到近乎原始的“照顾”，无关他是谁，无关他价值几何，只关乎“伤者需要救治”。

对此刻的宋青书而言，这或许……已是足够奢侈的温暖。

他就在这份陌生的温暖与肩头清凉药效的交织中，意识再次沉浮，这一次，那些纷乱痛苦的梦境，似乎淡去了些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