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粗粝的石块躺在林澜掌心,冰凉,沉甸,像一颗不祥的心脏。
艾瑟尔的目光几乎要将它洞穿,那碧绿眼眸中的震动与急切,与他苍白的病容形成刺目的对比。他仿佛忘了伤口的疼痛,全部心神都被这块不起眼的石头攫取。
“钥匙……”他再次喃喃,声音干涩。
林澜握着石头,感受着那不同寻常的重量。她没有追问“钥匙”的含义,只是平静地问:“这很危险,对吗?”
“危险,也……至关重要。”艾瑟尔终于将视线从石头上移开,看向林澜,眼中的灼热稍稍冷却,被更深的忧虑取代。“如果这真的是‘钥匙’的一部分,那么它出现在这里,出现在你手中,绝非偶然。要么是那个年轻人自己也不知道怀璧其罪,要么……”他停顿,眉宇间凝聚起风暴,“这就是一个精心设计的诱饵,一个想把水搅得更浑,或者想把我们彻底拖进陷阱的饵。”
“陷阱?”
“对谁的陷阱?”艾瑟尔扯了扯嘴角,一个毫无笑意的弧度,“对我的?对永歌森林的?还是……对所有试图探究‘静默之痕’真相的人的?”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胸口起伏牵动伤口,让他脸色又是一白。“但无论如何,它现在在这里了。藏好它,晨露小姐。在弄清楚它的来历和目的之前,不要让它离开你的视线,也不要让任何人知道它在你这里,包括……”
他没有说完,但林澜明白。包括特莉丝。
特莉丝至今未归,这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警报。
“特莉丝队长……”林澜看了一眼紧闭的房门。
艾瑟尔沉默片刻,再睁开眼时,已恢复了惯有的冷静,只是那冷静下暗流汹涌。“她会回来的。在那之前……”他看向林澜,语气放缓,“能再麻烦你,帮我换一次药吗?伤口……好像又渗血了。”
林澜点点头,将石头小心地包回原来的粗布,贴身放好。那块碎冰般的凉意透过薄薄的衣物,贴上她的肌肤。然后她去取干净的水和布巾,以及特莉丝留下的精灵伤药。
这一次,当林澜解开艾瑟尔身上那件充当外袍的灰色斗篷,露出里面反穿的破损皮甲和渗出血迹的绷带时,气氛比清晨更加凝滞。
狭小的房间里只有他们两人。窗外的光线被高大的建筑遮挡,屋内光线昏暗,只有炉火提供着跳跃的、橙红的光源,将两人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墙上,放大,纠缠。
空气中弥漫着草药味、隐约的血腥气,以及一种更加微妙的、几乎令人窒息的寂静。
林澜的动作依旧稳定。她一层层解开绷带,露出底下狰狞的伤口。胸口那处最严重,皮肉颜色暗红,边缘有些发白,果然有新鲜的血珠缓慢渗出,染红了刚换不久的敷料。大腿的伤口情况稍好,但也远未愈合。
她拧干布巾,开始小心地擦拭伤口周围的血污和汗渍。冰凉的布巾触碰到温热的肌肤,艾瑟尔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随即强迫自己放松,但呼吸的节奏还是乱了。
林澜能感觉到他肌肤下肌肉的线条,因忍耐而紧绷的轮廓,以及透过薄薄一层躯体传来的、急促的心跳。她的指尖偶尔会不经意地划过他肋骨边缘,或是腰侧紧绷的肌肤。每一次轻微的触碰,都带来一阵细微的战栗,不知是因为疼痛,还是别的什么。
她的指尖很稳,目光专注在伤口上,仿佛只是在处理一件寻常的任务。但在这昏暗静谧的空间里,每一次呼吸的交错,每一次体温的传递,都变得无比清晰。
艾瑟尔靠在垫高的薄毯上,头微微后仰,闭着眼睛,浓密的睫毛在炉火光线下投下颤动的阴影。他苍白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有紧抿的唇线透露出他在忍耐。然而,当林澜为他清理胸口最深的伤口边缘,指尖带着药膏轻轻涂抹上去时,他喉咙里抑制不住地溢出一声极低的、压抑的闷哼。
声音很低,几乎被炉火的噼啪声掩盖,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脆弱感,滚烫地落入寂静的空气里。
林澜涂抹药膏的动作顿了一顿。
艾瑟尔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偏过头,避开了她的视线,耳根在昏暗中染上更深的绯色,一直蔓延到脖颈。
“抱歉……”他声音沙哑,不知是为这声闷哼,还是为此刻的狼狈。
林澜没有回应,只是加快了手上的动作,将干净的敷料重新覆盖上去,然后用绷带仔细缠绕。她的手臂不可避免地环过他的胸膛,身体微微前倾,发丝垂落,几乎扫到他的下颌。艾瑟尔的身体僵直着,能闻到她发间淡淡的、属于阳光和草木的干净气息,与他周身弥漫的药味和血腥气截然不同。
缠绕绷带时,两人的距离更近。林澜需要将绷带绕过他的后背,手指在他腰后交叠、打结。这个动作让她几乎半靠在他身前,温热的气息拂过他的锁骨和颈侧。
艾瑟尔的身体完全僵住了,呼吸屏住,碧绿的眼眸猛地睁开,看向近在咫尺的、林澜低垂的侧脸。炉火的光芒在她细腻的皮肤上跳跃,勾勒出她专注而平静的眉眼。她的睫毛很长,在眼下投出浅浅的弧形阴影。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拉长、凝固。
只有绷带摩擦的细微声响,和两人交织在一起的、越来越无法掩饰的呼吸声。
林澜打好最后一个结,利落地剪断多余的绷带,直起身,拉开了距离。动作流畅自然,仿佛刚才那片刻的贴近从未发生。
“好了。”她说道,声音平稳如常,开始收拾用过的布巾和药罐。
艾瑟尔靠在那里,半晌没有动弹。胸口传来新包扎的紧绷感,以及药膏带来的清凉刺痛,但更清晰的是皮肤上残留的、她指尖划过和气息拂过的触感,火烧火燎,挥之不去。
他闭上眼睛,喉结滚动了一下,再睁开时,眼中翻涌的情绪已被强行压下,只剩下疲惫和一丝更深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完全明了的困惑。
“谢谢。”他的声音依旧沙哑。
林澜点点头,将脏污的东西拿到屋角的水盆边清洗。水声哗啦,打破了方才那令人心悸的寂静。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急促却刻意放轻的脚步声。
不是特莉丝。
林澜和艾瑟尔同时警惕起来。艾瑟尔的手再次摸向枕下的短匕。
脚步声在门外停住,一个压低的声音响起,带着焦急:“里面的大人?晨露姑娘?快开门,是我,旅店老板!”
林澜看向艾瑟尔,艾瑟尔微微颔首。
林澜走到门边,打开一条缝。
门外果然是那个干瘦精明的旅店老板,此刻他脸上没了之前的市侩和麻木,取而代之的是紧张和不安,还频频回头张望。
“怎么了?”林澜问。
“快,你们得赶紧离开!”老板语速极快,声音压得极低,“刚才有几个生面孔在附近打听,问有没有受伤的外地人,特别是……带着精灵特征的人住进来。形容的样子……和你们很像!他们看起来不像善茬,像是佣兵或者……更糟的家伙。我给糊弄过去了,但他们可能还会回来查!你们不能待在这儿了!”
艾瑟尔的脸色沉了下来。追兵这么快就摸到了灰石镇,甚至找到了这家不起眼的旅店。要么是镇上有他们的眼线效率极高,要么就是……特莉丝出事了,或者被跟踪了。
“多谢。”林澜对老板点点头,塞给他几枚额外的银币,“我们这就走。”
老板接过钱,松了口气,又催促道:“后门,从后门走,快!穿过后面那条堆废料的小巷,能直接到镇子西边的旧城墙豁口,出去就是野地。小心点!”
说完,他急匆匆地转身走了,似乎生怕惹上麻烦。
林澜关上门,快步回到床边。“能走吗?”
艾瑟尔已经咬着牙,撑着身体试图下床。伤口显然被牵动,他额上瞬间布满冷汗,身体摇晃了一下。
林澜上前扶住他,这次动作更加干脆,几乎是半架着他。“必须走。”
她迅速扫视了一下房间,将重要的草药、剩下的食物和钱袋塞进包袱,又将那块用布包好的石头紧紧系在腰间。然后,她搀扶着艾瑟尔,尽量稳住他的身体,朝房间的后窗走去——那里通向旅店堆放杂物的后院。
窗户很矮,需要弯腰才能出去。林澜先翻出去,然后回身,几乎是半抱着将艾瑟尔从窗户里接出来。艾瑟尔的重量完全压在她身上,他闷哼一声,手臂下意识地环住她的肩膀以保持平衡。
两人身体紧密相贴,在狭小的窗口笨拙地挪动。艾瑟尔的下颌抵着她的发顶,呼吸灼热地喷洒在她耳畔。林澜能感觉到他胸腔的震动和手臂肌肉的紧绷。费了一番力气,终于安全落地。
后院堆满了破旧的木桶、废料和垃圾,气味难闻。林澜不敢停留,搀扶着艾瑟尔,按照老板指示的方向,深一脚浅一脚地穿过杂物堆,钻进了一条更加狭窄肮脏、弥漫着腐臭气味的小巷。
巷子尽头,果然是一段坍塌的旧城墙,形成一个不规则的豁口,仅容一人弯腰通过。豁口外,是灰石镇西边荒芜的野地,杂草丛生,远处是低矮的丘陵和更茂密的树林。
林澜先将包袱扔出去,然后扶着艾瑟尔,小心地穿过豁口。粗糙的石砾擦过两人的衣物和皮肤。艾瑟尔几乎是被林澜半拖半抱着弄出去的,落地时险些摔倒,林澜及时用身体抵住了他。
两人都微微喘息,站在城墙外的荒草中,回望那个昏暗的豁口。灰石镇的喧嚣被隔绝在身后,眼前是寂静的野地和未知的前路。
阳光有些刺眼,风刮过荒野,带着尘土和草木的气息。
“现在去哪?”林澜问,目光扫过四周。没有特莉丝的踪迹,也没有明确的去处。
艾瑟尔靠在她身上,脸色因疼痛和失血而灰败,但眼神却异常清醒锐利。他望向西边那片绵延的森林,低语森林的边缘就在不远处。
“不能回森林,追兵可能还在里面搜捕。”他喘息着说,目光又转向南边,“也不能去大路,目标太明显。”最后,他的视线落在北边,那里是起伏的丘陵和更远处隐约的山脉轮廓。
“往北。”他做出决定,声音虽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丘陵地带地形复杂,容易躲藏。我记得……北边靠近‘叹息丘陵’的地方,有一个废弃的猎人小屋,很隐蔽。先去那里落脚,等特莉丝的消息,或者……等我恢复一点力气,再作打算。”
他顿了顿,看向林澜搀扶着他的手臂,那上面沾着灰尘和他的血污。“又要……辛苦你了。”
林澜摇摇头,调整了一下姿势,让他能更省力地靠着自己。“走吧。”
两人搀扶着,离开城墙豁口,踏入了北方的荒野。阳光将他们的影子拉长,投射在枯黄的草地上,两道身影紧紧依偎,在空旷的野地里显得格外渺小,却也透着一股孤注一掷的坚韧。
艾瑟尔大部分的重量都压在林澜身上,他走得极其艰难,每一步都牵扯着伤口,冷汗不断地从额角滑落,滴在林澜的肩头。但他咬着牙,一声不吭,只是偶尔从紧抿的唇间逸出压抑的抽气声。
林澜尽可能支撑着他,选择相对平缓的路径,避开明显的坡坎。她的体力也消耗得很快,呼吸逐渐变得沉重,额角也沁出汗珠。
走了大约半个时辰,他们进入了一片低矮的丘陵区。地形开始起伏,灌木丛生,乱石嶙峋,行走更加困难。艾瑟尔的状态也越来越差,身体越来越沉,脚步踉跄。
“休息……一下。”他终于忍不住,声音虚弱得几乎听不见。
林澜扶着他,找到一块背风的大石头,让他慢慢坐下。艾瑟尔一坐下,就几乎瘫软,背靠着石头,胸膛剧烈起伏,脸色白得像纸,连嘴唇都失去了最后一点血色,眼神涣散。
林澜迅速解下水囊,递到他唇边。艾瑟尔就着她的手,贪婪地喝了几大口,才缓过一口气。林澜又拿出一点掰碎的面包,喂他吃下。
“不能再走了。”林澜看着他的状态,冷静地判断,“你需要立刻休息,伤口可能又裂开了。”
艾瑟尔闭着眼,艰难地点头。他也知道自己快到极限了。
林澜环顾四周。这里还算隐蔽,大石头能遮挡一部分视线,周围灌木茂密。但绝不是过夜的好地方,尤其是艾瑟尔需要更稳定的环境处理伤势。
“你刚才说的猎人小屋,还有多远?”她问。
艾瑟尔喘息着,指向东北方向一个隐约的山坳:“那个方向……大概……还有两三里。但我……可能走不到了。”
两三里。以他们现在的速度,恐怕天黑都到不了。
林澜沉默片刻,目光落在艾瑟尔惨白的脸上和紧蹙的眉头上。然后,她站起身,开始解下自己腰间用来固定包袱和那块石头的布绳。
“你……做什么?”艾瑟尔睁开眼,困惑地看着她。
林澜没有回答,只是将布绳和包袱重新整理固定好,然后回到艾瑟尔面前,背对着他蹲下。
“上来。”她简洁地说。
艾瑟尔愣住了:“什么?”
“我背你。”林澜侧过脸,语气平静,仿佛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以你现在的状态,走不到小屋。天快黑了,我们不能留在这里。”
“不行!”艾瑟尔立刻拒绝,声音因激动而拔高,又牵动伤口咳嗽起来,“你背不动……而且,这不合……”
“礼数?”林澜打断他,依旧背对着他,声音听不出情绪,“还是精灵的骄傲?艾瑟尔大人,现在不是考虑这些的时候。活下去,找到安全的地方,才是最重要的。”她顿了顿,“或者,你宁愿死在这里,也不愿意接受一个人类的帮助?”
艾瑟尔被她的话噎住,碧绿的眼眸中情绪剧烈翻涌,有屈辱,有挣扎,还有一丝更深层的、被戳破某种心防的震动。
他看着林澜纤瘦却挺直的背影,沾着灰尘和汗水的粗麻衣物贴在她身上,勾勒出并不强壮的身形。他知道她说的对。他的骄傲,他的坚持,在死亡和任务面前,一文不值。
何况……这个人类少女,已经救了他不止一次。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头的腥甜和翻涌的情绪,低声道:“……抱歉。麻烦你了。”
林澜没有回应,只是稳稳地蹲在那里。
艾瑟尔咬紧牙关,用尽最后的力气,攀上林澜的背。他的手臂环过她的肩膀,身体与她紧密相贴。林澜的身体比他想象中更有力,她调整了一下姿势,托住他的腿弯,然后缓缓站了起来。
艾瑟尔很高,即使林澜尽力挺直脊背,他的脚还是几乎拖到地面。重量完全压在林澜身上,她闷哼一声,脚下微微踉跄,但立刻稳住了。
她能感觉到背上艾瑟尔身体的僵硬,以及他压抑的、带着痛苦和难堪的呼吸。
“抓紧。”林澜说了一句,然后迈开了脚步。
每一步,都比之前更加沉重。艾瑟尔的体重,加上包袱和石头的重量,让林澜的呼吸很快变得粗重,汗水迅速浸湿了她的后背和额发。脚下的路崎岖不平,乱石和灌木不时绊脚。
但她走得很稳,速度不快,却持续向前。
艾瑟尔伏在她背上,脸颊几乎贴着她的颈侧。他能闻到她汗水的微咸气息,感受到她脖颈脉搏的跳动,以及她背部肌肉因用力而绷紧的线条。她的肩膀并不宽阔,却异常地稳定,承载着他的重量,一步步走向未知的安全之地。
一种从未有过的、极其复杂的情绪,在他心中滋生。混杂着感激、羞愧、无力,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感到陌生的、细微的悸动。
他闭上眼睛,将脸埋得更深了一些,仿佛这样就能隔绝那份难堪,也隔绝那份莫名的、让他心绪不宁的亲近感。
林澜的喘息声越来越重,脚步也越来越慢,但她没有停下。汗水顺着她的下颌滴落,在尘土中砸出小小的坑洼。她调整着呼吸,计算着距离,目光紧紧锁定东北方向那个山坳。
夕阳开始西斜,将荒野染成一片金红。
长长的影子拖在身后,两个紧紧依偎的身影,在空旷的丘陵间缓慢移动,如同沙漠中负重前行的旅人。
终于,在天色彻底暗下来之前,林澜看到了那个山坳入口处,几乎被藤蔓完全掩盖的、低矮破旧的木屋轮廓。
她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用尽最后的力气,背着艾瑟尔,走向那黑暗中唯一可见的、象征着短暂安全的栖身之所。
木屋的门虚掩着,里面黑洞洞的,散发着霉味和尘土的气息。
林澜用肩膀顶开门,背着艾瑟尔,踏入了这片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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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