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探

特莉丝的目光像两把小刷子，在林澜身上来回扫了好几遍，似乎想从她朴素的粗麻裙、沾着草屑的头发和那双过于平静的黑眼睛里，刷出点什么隐藏的东西来。

“晨露……小姐。”她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通用语发音有点生硬，带着精灵特有的韵律，但语气里的审视丝毫未减，“一个人类，独自出现在低语森林深处，还‘恰好’救下了重伤的艾瑟尔大人。”她往前走了半步，皮甲上的金属扣在阳光下反射出冷光，“这未免太巧合了。”

“特莉丝。”艾瑟尔的声音微沉，带着不悦，“注意你的言辞。晨露小姐是我的恩人。”

特莉丝咬了咬下唇，对艾瑟尔行了一个简短的精灵礼：“大人，请恕我无礼。但昨晚的袭击太过蹊跷，敌人对我们行动路线的了解超出预期。在查清真相之前，任何出现在您身边的……陌生人，都必须谨慎对待。”她说“陌生人”时，刻意看了林澜一眼。

林澜脸上的浅笑不变，甚至显得更温顺了一些，她微微低下头，双手无意识地绞着粗糙的裙摆，像个被精灵战士气势吓到的普通乡下女孩。“我……我只是要去灰石镇，路过这里。”她的声音不大，带着点恰到好处的局促，“看到这位精灵大人倒在水边，流了好多血……我不能见死不救。”

艾瑟尔看了林澜一眼，碧绿眼眸中闪过一丝极快的、难以捉摸的情绪，然后对特莉丝道：“晨露小姐的救治很及时，她的草药处理也缓解了侵蚀。若非如此，我未必能撑到你找来。”他顿了顿，语气缓和了些，“我知道你担心，但现在不是怀疑盟友的时候。”

“盟友？”特莉丝敏锐地捕捉到这个词汇，眉头拧得更紧。

“我邀请晨露小姐与我们同行前往月光哨站。”艾瑟尔平静地说，“她拥有稀薄但纯净的自然亲和天赋，对这片森林的异变或许能有更敏锐的感知。而且，”他看向林澜，语气诚恳，“我不希望我的救命恩人，因为卷入我的事情而遭遇不测。月光哨站是目前最安全的地方。”

特莉丝明显不赞同，但她似乎很尊重艾瑟尔的意见，或者说，习惯于服从命令。她深吸一口气，将不满压回心底，再次向林澜行了个礼，这次标准了许多，但依旧带着距离感：“既然如此……感谢你对艾瑟尔大人的援手，晨露小姐。接下来的路途，请多指教。”

“是我要麻烦你们了。”林澜轻声说，依旧低着头。

一场小小的、无声的交锋暂时落下帷幕。特莉丝走到艾瑟尔身边，单膝跪下，开始仔细检查他的伤势。看到那粗糙但牢固的包扎，以及伤口处明显消退的灰黑气息时，她眼中掠过一丝惊讶，再次抬头看了林澜一眼，这次的目光少了些尖锐，多了点探究。

“大人，您的伤势恢复得比预想快。”她低声说，“但深渊气息的侵蚀非常顽固，即使表面消退，也可能深入了能量脉络。必须尽快接受祭司的净化。”

“我知道。”艾瑟尔闭上眼睛，似乎有些疲惫，“但我现在无法承受长距离的快速移动，更别说传送法术的波动。我们需要在这里至少再停留一天，等我恢复些力气。特莉丝，你路上有没有发现追踪者或者袭击者的痕迹？”

特莉丝表情严肃起来：“我清理了几批被黑暗能量吸引的低级魔物，但没有发现明显的追踪痕迹。袭击者似乎……在完成伏击后，就主动撤离了，至少没有大规模向这个方向搜索。这很不寻常。”她拿出那块深色金属碎片，“这个，是我在一处战斗残留附近发现的，不属于已知的任何精灵或人类制式装备。上面的气息……很杂，很冷。”

艾瑟尔接过碎片，指尖拂过上面的纹路，眉头紧锁。“像是某种……混合锻造技术的产物。掺杂了黑铁、黯银，还有……一丝星陨钢的痕迹？这不可能，星陨钢的提炼技术早已失传……”他沉吟着，“先收好。等回到哨站，交给工匠大师分析。”

特莉丝收起碎片，又拿出一小包用宽大树叶包裹的东西：“大人，我找到了一些月光苔和宁神草，虽然品质一般，但应该对稳定您的伤势有帮助。”

“有心了。”艾瑟尔点点头。

接下来的时间，特莉丝接替了林澜的照料工作。她动作熟练地为艾瑟尔更换了更专业的精灵伤药（从她随身的皮袋里取出），重新包扎了伤口。林澜在一旁安静地看着，学习着这个世界的“专业”处理方式，同时默默评估着特莉丝的动作——干净利落，带着军人特有的效率，对艾瑟尔的尊敬和关切也显而易见。

处理完伤口，特莉丝又在营地周围快速巡视了一圈，设置了几个简易的警戒小法术——几缕几乎看不见的银色丝线挂在灌木间，几块刻着简易符文的小石头被埋在特定方位。做完这些，她才回到火堆旁，开始用携带的精灵干粮（一种散发着植物清香、类似压缩糕点的东西）和溪水准备更适宜伤者的流食。

林澜主动帮忙照看火堆，添柴，烧水。两人之间几乎没什么交流，但有一种微妙的、暂时的分工默契。

午后时光在一种表面平静、内里紧绷的气氛中流逝。艾瑟尔大部分时间在闭目调息，他身上散发出的自然能量波动比之前更明显了一些，周围几株野草甚至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格外青翠。特莉丝守在旁边，像一尊沉默的雕像，只有不时扫向林澜的目光，泄露着她并未放松警惕。

林澜则利用这段时间，仔细“倾听”着森林。

通过艾瑟尔和特莉丝的对话，她对“静默之痕”和袭击者有了初步概念。但还有很多疑问：袭击者的真实身份和目的？他们如何掌握精灵巡逻的机密？那道“裂隙”究竟是自己产生的异变，还是被外力打开的？艾瑟尔体内那超规格的“隐藏权柄”到底是什么？以及……昨晚那个系统提示框，和这一切有没有关联？

她将感知尽可能扩散。除了森林本身的声音，她特别注意那些细微的能量流向。她能感觉到，西偏北方向的能量紊乱并未完全平息，像一处隐藏的脓肿，持续散发着低强度的“污染”。而东南方，通往灰石镇的方向，能量相对平稳，但隐约有更多人活动的“痕迹”——不是具体的影像，更像是生命活动留下的、稀薄的能量残留。

太阳逐渐西斜，林间光线再次变得柔和金黄。

特莉丝煮好了一小锅混合了宁神草和月光苔的稀粥，小心地喂艾瑟尔喝下。艾瑟尔的脸色又好了一些，甚至能自己坐直更长时间。

“大人，按照您目前的恢复速度，明天下午我们应该可以尝试缓慢移动。”特莉丝评估道，“但前往月光哨站的路途并不平坦，途中可能会经过几处魔力节点不稳定的区域，还有可能遇到游荡的魔物。我们需要制定一条相对安全的路线。”

艾瑟尔点点头，看向林澜：“晨露小姐，你对这片区域熟悉吗？从橡木村到灰石镇，通常走哪条路？”

林澜根据背景记忆回答：“一般是沿着这条小溪下游走，大概半天能到森林边缘，然后有一条旧商道通往灰石镇。不过老药师说过，溪流中段附近有一片‘回音沼泽’，晚上容易迷路，最好绕开。”

“回音沼泽……”特莉丝想了想，“在我们的地图上，那片区域标注为‘低活性魔力淤积区’，确实容易干扰方向感。绕开的话，需要多走小半天，但更安全。”她拿出一张用某种坚韧皮质绘制的小地图，上面用精灵文字和发光颜料标注着地形和能量节点。“我们可以从这里折向东北，避开沼泽，然后沿着这条山脊线走。虽然有些坡度，但视野好，也能更靠近几处小型自然能量泉眼，对大人恢复有利。”

艾瑟尔仔细看了看地图，手指在上面虚划了几下：“可以。不过这条山脊线有一段靠近‘老矿坑’区域，那里早年开采过一些伴生魔法水晶，后来矿脉枯竭废弃了，但地下结构复杂，偶尔会有地底生物或受辐射影响变异的动物出没。需要小心。”

“我会加强警戒。”特莉丝郑重道。

两人就路线细节又讨论了一会儿，完全将林澜当成了需要被保护、只需跟随的“普通人类”。林澜乐得清闲，在一旁安静地听着，默默将路线和提到的危险区域记在心里。

讨论接近尾声时，艾瑟尔忽然问：“特莉丝，你沿途过来，有没有发现其他人类活动的迹象？尤其是……不寻常的。”

特莉丝摇头：“除了几处很旧的篝火痕迹和伐木标记，没有发现近期的人类活动。灰石镇方向传来的生命气息也很平稳，没有骚乱或大规模黑暗能量聚集的迹象。”她顿了顿，“袭击者似乎特意避开了人类聚居区。”

“要么是他们不想过早引起人类王国的注意，要么……”艾瑟尔眼神微冷，“他们的目标非常明确，仅限于我们，以及‘静默之痕’。”

林澜心中一动。目标明确的、针对精灵和古老封印的袭击……这听起来更像是某种有计划的行动，而非偶然的灾难或混沌势力的入侵。

夜幕再次降临。

特莉丝重新点燃了篝火，这次火焰更旺，她还额外布置了两个散发柔和白光的光球，悬浮在营地周围，驱散了大片黑暗。精灵的露营装备显然比林澜的齐全和高级。

晚餐是特莉丝带来的精灵干粮和林澜采集的一些可食用浆果。艾瑟尔吃了些特莉丝准备的专用伤患食物。进食时依旧安静，只有篝火的噼啪声和远处夜枭的啼叫。

饭后，特莉丝主动承担了第一轮守夜。

“大人，您需要休息。晨露小姐，”她看向林澜，语气公事公办，“你也休息吧。后半夜可能需要你帮忙注意一下火堆。”

林澜点点头，没有反对。她在火堆旁找了块相对平坦的地方，铺上自己的粗麻布，躺了下来。闭上眼睛，但没有立刻放松警惕。

她能感觉到特莉丝锐利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然后移开，开始规律地巡视营地周围。

艾瑟尔也躺下了，呼吸渐渐变得悠长。

时间一点点流逝。林澜将自己的呼吸调整到与真正睡眠无异的状态，意识却保持着清醒。她在心里默默计数，计算着特莉丝巡视的间隔和范围。

大约过了两个标准时。

就在特莉丝又一次巡视到营地边缘，背对火堆，望向东南方灰石镇方向时——

一直看似沉睡的艾瑟尔，忽然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不是翻身，而是手指，在身下的苔藓上，以微不可察的幅度，划了一下。

林澜闭着的眼睛，睫毛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丝。

她没有“看”，但她“感知”到了。那不是无意识的动作，那是一个极其隐晦的、带着特定节奏的……信号？

几乎就在艾瑟尔手指动作落下的同时。

“咻——！”

一声极其轻微、仿佛夜风吹过极细缝隙的尖啸，从营地西侧的黑暗林中骤然袭来！

目标不是艾瑟尔，也不是特莉丝。

是躺着的林澜！

那东西速度极快，在特莉丝听到声音猛然回身的刹那，已经穿透了外围一个警戒光球布下的微弱力场，直射林澜的咽喉！

那是一支不到巴掌长的短矢，通体黝黑，毫无反光，箭簇形状怪异，带着倒钩，上面萦绕着一层淡得几乎看不见的灰气。

特莉丝惊怒交加，拔剑已经来不及，她甚至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的警示：“小心！”

而看似毫无防备、正在“熟睡”的林澜，在那短矢即将触及皮肤的瞬间——

她的头，向着侧面，恰好地、自然地偏了一下。

就像睡梦中的人，无意识地蹭了蹭枕头。

“笃！”

黑色短矢擦着她的耳畔，深深钉入了她脑袋旁边的地面，尾羽微微颤动。

林澜“惊醒”，猛地坐起身，脸上带着真实的（至少看起来是）惊愕和茫然，看向箭矢射来的黑暗方向，又看向疾冲过来的特莉丝，声音带着颤意：“发、发生什么了？”

特莉丝已经冲到她身边，长剑出鞘，警惕地指向西方，脸色铁青。“敌袭！隐蔽！”她低喝道，同时目光飞快地扫过林澜，看到她耳畔一丝被劲风带起的发丝，和那支钉在地上的诡异短矢，眼中惊疑不定。

是巧合？还是……

艾瑟尔也已经坐起，脸色凝重地看着那支短矢，沉声道：“是‘无声影矢’……袭击者的斥候！”

特莉丝立刻挡在艾瑟尔和林澜身前，长剑横握，身上泛起淡淡的银绿色光芒，显然启动了某种防御或增强法术。“只有一支？试探？”她低语。

林澜蜷缩在特莉丝身后，双手抱膝，看起来吓坏了，身体微微发抖。只有她自己知道，在那电光石火的刹那，她的心跳频率都没有改变。

而她的眼角余光，则瞥向了艾瑟尔。

艾瑟尔的目光，正落在那支短矢上，碧绿的眸子里映着跳跃的火光，深邃难明。

刚才那一下……真的是袭击者的试探吗？

还是……某种针对她的，“双向”的试探？

黑暗的森林寂静下来，仿佛刚才那致命的一击从未发生。

但营地里的空气，陡然变得比夜晚的寒风还要刺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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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