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

后半夜，林澜没有真正入睡。

她闭着眼，呼吸均匀绵长，仿佛一个疲惫的旅人正在篝火边浅眠。但她的意识如同最精密的雷达，以自身为中心，向着周围缓慢、持续地释放着感知的波纹。

退休协议锁死了她的绝大部分能力，但某些基于灵魂本质的、被动的感知技巧，只要不主动干预现实，不消耗这个世界的“异常能量”，就在灰色地带。比如，将听觉、嗅觉、触觉以及对能量流动的基础敏感性，提升到这具人类身体的理论极限。

她听见夜风穿过每一片叶子的细微差别，分辨出三十米外一只夜行甲虫摩擦鞘翅的响动，嗅到空气中湿度变化预示黎明前最冷的时刻即将到来，皮肤能感觉到篝火热量辐射的微小起伏，以及更远处，森林深处那始终未曾完全平息的、极其隐晦的能量余波。

那余波不像最初的爆发那样暴烈，更像是一种缓慢的渗漏，一种伤口溃烂般的持续低吟。带着深渊特有的阴冷与混乱，但似乎被某种力量约束在一定范围内，没有继续扩散。这让她排除了“随机能量爆发”的可能性。更像是……某个地方被“撕开”了一道口子，或者某个封印的东西，泄露了一部分。

至于身边的精灵……

他的生命体征确实稳定了下来。呼吸虽然微弱，但节奏变得规律。伤口的灰黑气息在淡金色光晕出现后，如同被阳光照射的晨雾，持续缓慢地消散、被吸收。头发上的焦黑停滞在发梢向上三分之二的位置，不再蔓延，甚至那黑色似乎也黯淡了一点点。

他体内那股“隐藏权柄”的力量，在完成初步的压制和净化后，重新沉入了深处，仿佛从未出现。但林澜能感觉到，那力量并未完全沉睡，更像是在戒备，在观察。观察外界，或许也在观察她。

一个拥有超规格力量的精灵，伪装（或被迫）成普通精灵，出现在边境森林，遭遇了疑似深渊力量的袭击，重伤濒死……这剧情怎么都不像是一个E级养老世界该有的日常。

第一缕灰白的天光，艰难地刺透浓密的林冠，在厚厚的腐殖质地面上投下模糊的光斑。

篝火已经燃尽，只剩下暗红色的余烬和缕缕青烟。

林澜几乎在天光亮起的同一时刻睁开了眼睛，黑色眼眸清澈冷静，没有丝毫刚醒的朦胧。她活动了一下因为久坐而略显僵硬的脖颈和肩膀，骨头发出轻微的脆响。

她先看向精灵。

他依旧昏迷，但脸色似乎比昨夜好了一些，不再是那种死寂的苍白，多了点极淡的血色。晨光落在他半边脸上，照亮了他精致的侧脸轮廓，也照出了他睫毛投下的细小阴影。那半金半黑的头发散在苔藓地上，对比鲜明，有种奇异又脆弱的观感。

林澜起身，没有先去管他，而是走到溪边，用冰凉的溪水再次洗了脸和手，彻底驱散最后一点倦意。然后她灌满水囊，回到篝火旁，用树枝拨弄了一下余烬，添上几根细小的枯枝，吹了几口气，一小簇新的火苗重新蹿起。

她需要热水，也需要光源和温度。白天的森林并不意味着绝对安全。

用随身带的一个小铜杯（也是老药师给的）盛了溪水，架在重新燃起的火上。水慢慢加热。

做完这些，她才再次走到精灵身边，蹲下，检查他的包扎。

布条上的暗色血渍已经干涸发黑，但没有新的渗出。她小心地解开胸口包扎的一角，快速查看了一下。伤口边缘的灰黑色明显淡了许多，翻卷的皮肉虽然依旧狰狞，但那种“滋滋”冒气的侵蚀感几乎消失了，只剩下普通的、严重的创伤。恢复速度快得惊人，显然是他自身力量的作用。

她重新包扎好。动作比昨夜更熟练。

就在她系好最后一个结，准备起身去照看烧着的水时——

一声极其轻微、带着痛苦和迷茫的呻吟响起。

林澜动作一顿，目光落在精灵脸上。

他长长的睫毛颤动了几下，如同濒死的蝴蝶试图扇动翅膀。眉头紧蹙，似乎在与某种梦魇或残留的痛楚抗争。碧绿色的眼睛，缓缓地、艰难地睁开了一条缝隙。

起初，那里面是一片空洞的茫然，瞳孔失焦地对着上方交错的枝叶和破碎的天空。

几秒钟后，焦距缓慢凝聚。

他的头极其轻微地转动了一下，视线首先落在了自己胸口的包扎上，停顿片刻，似乎在理解那粗糙布条的意义。然后，他的目光向上移动，掠过跳跃的篝火，最后，定格在蹲在他身旁、正平静注视着他的林澜身上。

四目相对。

精灵眼中的迷茫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了警惕、虚弱、以及……一丝更加复杂的、林澜一时无法完全解读的情绪。那不是看陌生救命恩人的纯粹感激，更像是在确认什么，评估什么。

他没有立刻开口说话，只是用那双碧绿的眼眸深深地看着林澜，仿佛要将她的面容刻入记忆深处。他的呼吸因为这份注视而略微急促了一些，牵动了伤口，让他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

林澜也没有说话，就这么回视着他，脸上是恰到好处的、属于“林澜·晨露”这个孤女的平静和些许关切，以及一点点面对陌生精灵（尤其是受伤的精灵）应有的谨慎和距离感。

晨光在林间缓缓移动，溪水声潺潺，火堆上的小铜杯开始冒出细微的白气。

半晌。

精灵极其艰难地嚅动了一下干裂的、失去血色的嘴唇，声音沙哑得几乎破碎，但吐字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古老的韵律感，是通用语，却比林澜从背景信息里学到的更加优美：

“水……”

林澜点点头，转身走到火堆旁。水还没有完全烧开，但已经温热。她拿起铜杯，小心地吹了吹，然后回到精灵身边。

她试着扶起他的上半身，动作尽量轻柔。精灵的身体僵硬了一瞬，随即放松下来，配合着她的力道，靠在了背后的土坡上。这个简单的动作似乎耗尽了他刚刚恢复的一点点力气，他闭了闭眼，额角又渗出冷汗。

林澜将铜杯递到他唇边。

精灵没有犹豫，就着她的手，小口小口地啜饮着温水。喉结随着吞咽上下滑动。他喝得很慢，很珍惜，每一口都像是甘霖。

喝了大半杯后，他摇了摇头，示意够了。

林澜放下杯子，重新坐回他对面，隔着重新明亮起来的篝火。

精灵靠在土坡上，喘息了片刻，碧绿的眼眸再次看向林澜，这一次，里面的警惕淡了一些，虚弱和某种深沉的疲惫占据了主导。

“……是你救了我？”他的声音依旧沙哑，但比刚才清晰了些。

“我只是路过，发现你倒在水边，帮你包扎了一下，生了堆火。”林澜的回答简洁，符合身份，“你伤得很重。”

精灵扯动嘴角，似乎想露出一个笑容，但那笑容因为疼痛和虚弱显得格外苦涩。“‘很重’……不足以形容。我本该死了。”他的目光扫过自己胸口的包扎，“你的药，还有这火……让我撑到了‘它’苏醒。”

“它？”林澜恰到好处地露出一点疑惑。

精灵沉默了一下，碧绿的眼眸中掠过一丝复杂难言的情绪，有庆幸，有无奈，也有一丝深藏的忧虑。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转开了话题：“我叫艾瑟尔。艾瑟尔·逐星。来自永歌森林。”他报出了一个在林澜背景知识里，属于精灵核心领地的名字。

“林澜·晨露。来自东边的橡木村。”林澜也报上名字，随即问道，“你怎么会受这么重的伤？昨晚森林深处……好像有什么动静。”

听到“森林深处”和“动静”，艾瑟尔的眼神骤然一凛，那抹虚弱下的锐利再次浮现。他看向森林西偏北的方向，也就是能量爆发的方位，脸色变得更加凝重。

“那不是‘动静’。”他低声说，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怒意和后怕，“那是……一场灾难的预兆。”

他停顿了很长时间，仿佛在权衡，在犹豫该对一个偶然救了自己的人类少女透露多少。

林澜没有催促，只是安静地拨弄了一下篝火，让火焰更旺，驱散清晨林间最后的寒意。

终于，艾瑟尔似乎下定了决心，或者说，他意识到有些事情，或许需要让更多人知道。他看着林澜，语气严肃：“晨露小姐，感谢你的援手。但我必须警告你，也请你警告你遇到的所有人——最近，绝对不要靠近低语森林西部的幽影峡谷，甚至最好，尽快离开这片森林区域。”

“为什么？”林澜问，“那里有什么？”

“裂隙。”艾瑟尔吐出两个字，眼神阴郁，“一道本不该存在的、通往深渊的裂隙……正在那里成型。昨晚的能量爆发，只是它不稳定的初期征兆。我和我的……同伴，就是去调查异常的魔力波动，却遭遇了埋伏和……袭击。”

他没有细说“同伴”和“袭击者”是谁，但紧握的拳头和眼中闪过的痛苦与愤怒说明了一切。

深渊裂隙？在一个低魔E级世界？

林澜心中的警铃再次无声地鸣响。这已经不是“随机变量”能解释的了。这听起来像是一个世界性危机事件的序章。

而她这个只想养老的退休员工，似乎一脚踩进了序章的开头。

“你需要治疗。”林澜看着艾瑟尔依旧惨白的脸和虚弱的身体，“我能做的有限。最近的精灵聚点或者有牧师的人类城镇在哪里？”

艾瑟尔摇摇头，动作牵动伤口，让他又皱紧眉头。“最近的月光哨站在东北方，步行需要两天，以我现在的状态……”他苦笑，“至于人类城镇的牧师……他们的光明神术，对我的伤效果有限，甚至会刺激残留的深渊气息。”他顿了一下，看向林澜，眼神变得有些奇异，“反倒是你的草药和……嗯，你的‘处理’，让我感觉舒服一些。你似乎……对自然能量有些亲和？”

来了。林澜心想。老药师说的“微弱自然亲和天赋”，第一次被外人（外精灵）提及。

“村里的老药师是这么说。”她坦然道，带着点乡下女孩的质朴，“但我自己没什么感觉。”

“感觉是细微的。”艾瑟尔的目光似乎在她身上多停留了一瞬，然后移开，“无论如何，感谢你。我需要一点时间恢复力量，哪怕只是一点点，才能尝试联系族人，或者前往安全的地方。”他看向林澜，语气郑重，“晨露小姐，我知道这很冒昧，但……在我恢复行动能力之前，你能否暂时留在这里？当然，我会支付报酬，或者以月光眷族的名义给予你庇护的承诺。”

他提出了请求。一个合情合理的，基于当前处境的请求。

林澜看着他。篝火在两人之间跳跃。

她的退休协议在脑海里安静如初，没有弹出任何新的提示框。

但她知道，选择就在眼前。

答应，意味着更深地卷入这个突然变得危险的“养老世界”的异常事件中。

拒绝，她可以立刻起身，继续前往灰石镇，假装什么都没发生。

然而，那道“深渊裂隙”，那个昨晚的B-级能量爆发，艾瑟尔体内隐藏的权柄，还有那个不该出现的系统提示……这一切像一张隐约的网。

有时候，远离麻烦的最好方式，不是转身走开，而是靠近麻烦的中心，看清它的全貌。

至少，在这个虚弱的、暂时似乎没有恶意的精灵身边，她能获得第一手信息。

“我本来也要在这里休整一天，准备些干粮。”林澜最终开口，语气平静，“你可以待到你觉得能离开为止。报酬就不用了，你的警告已经很有价值。”

艾瑟尔明显松了口气，紧绷的身体放松了一点。“谢谢你，晨露小姐。你的善意，月光会铭记。”

林澜点点头，起身去照看快要烧干的水，准备用剩余的干粮和附近能找到的可食用植物做点简单的早餐。

在她转身的刹那，她没有看到，靠在土坡上的艾瑟尔，那双碧绿的眼眸深处，倒映着篝火和她背影的微光里，闪过一丝极其深邃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探究与思索。

那不是一个刚刚死里逃生的伤者该有的眼神。

更像是一个古老的观察者，在评估着某个突然出现在棋盘上的……新变量。

晨光彻底照亮了森林。

新的一天开始。

但对于林澜来说，这退休生活的第二天，似乎比第一天，更加迷雾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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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