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风卷着枯叶掠过墓园的石碑,墨尘拢了拢大衣,脚步放得极轻,像怕惊扰了这里的寂静。他在那方刻着“闵墨宇”名字的墓碑前站定,掸去碑上薄薄的尘,将手里的白菊轻轻搁在碑前的石台。石台上还留着半个月前他带来的、已经风干的花茎。他没说话,只是蹲下身,指尖摩挲着碑上弟弟的生辰,风里传来远处松涛的声响,像极了小时候弟弟趴在他肩头,小声哼着不成调的歌。
闵墨宇“弟弟,我好像找到她了,长大后的她很漂亮,相信你肯定会一见钟情,放心,哥哥会替你好好的照顾她,完成你们两个之前的承诺。”
蝉鸣织成的暑气裹着车窗涌进来,墨尘一手搭在方向盘上,一手举着手机,声音里还带着少年气的雀跃。
闵墨尘哥,我都到城郊路段了,再拐两个弯就能到你们学校门口,保证赶在典礼开场前,把你的毕业证风风光光领回来。”
电话那头的墨宇还在异国的设计工作室里,背景混着键盘敲击声和同事的交谈,带着点跨越时差的沙哑叮嘱:“慢点开,别着急,实在赶不上也没事……我这边项目收尾会还没结束,没法赶回去,辛苦你了。”
“放心!”墨尘截断他的话,晃了晃副驾上叠得整齐的学士服,“我可是老司机了,再说这可是替我哥圆梦,必须万无一失。”他挂了电话,随手把手机扔到中控台上,瞥了眼导航,脚下轻轻给了点油。
这条路车不算多,只有远处偶尔驶过的货车卷起尘土。墨尘哼着歌,脑子里已经开始脑补待会儿穿着学士服站在台上的模样,想着要拍多少照片,等哥忙完项目回国,就拿这些照片气气他——谁让墨宇为了冲刺国际设计大奖的收尾工作,硬是错过了这场等了四年的毕业典礼。
可没等他转过下一个弯,一阵刺耳的鸣笛声突然从侧后方炸响。墨尘猛地抬头,后视镜里,一辆失控的大货车正歪歪斜斜冲过来,轮胎碾过路面的摩擦声像刀子划破空气。他下意识猛打方向盘,同时踩下刹车,可货车的速度太快,巨大的车头狠狠撞在车身侧面。
剧烈的撞击声里,车窗玻璃瞬间碎裂,学士服从副驾飞了出去,落在滚烫的柏油路上。手机屏幕还亮着,停留在他和墨宇的通话记录界面,而那句没说出口的“等我好消息”,永远封存在了翻覆的烟尘里。
医院急诊楼的灯亮得晃眼,墨宇是裹着一身风尘冲进急诊大厅的。他刚结束跨国航班,又马不停蹄从机场打车赶来,熨帖的设计西装皱得不成样子,眼下的乌青遮不住眼底的猩红,连皮鞋上都还沾着机场摆渡车的泥点。他几乎是踉跄着扑到抢救室门口,那扇紧闭的门像一道生死鸿沟,将他和弟弟隔在了两个世界。
抢救室的红灯刺得人眼睛生疼,走廊里消毒水的味道混着家属压抑的哭声,压得人喘不过气。母亲瘫坐在冰凉的长椅上,身子软得像没了骨头,父亲扶着墙,脊背瞬间塌了大半,平日里挺直的腰杆弯成了一张弓,指节因为用力攥着墙沿而泛白,喉咙里发出像野兽呜咽般的闷响。亲戚们看到墨宇赶来,纷纷让开一条路,眼神里的惋惜与心疼,像针一样扎在他心上。
“医生!我弟弟怎么样了!”墨宇抓住一个刚从抢救室出来的护士,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指节因为用力而泛青。他甚至来不及喘口气,跨国飞行的疲惫被巨大的恐慌冲得一干二净,满脑子只剩弟弟电话里那声雀跃的“等我好消息”。护士看着他满眼的血丝,只摇了摇头,递给他一张病危通知书,冰冷的纸张烫得他指尖发麻。
时间一分一秒地熬着,抢救室里的仪器滴答声隔着门传出来,每一声都像重锤砸在家人心上。母亲终于忍不住哭出声,一遍遍念叨着“我的尘尘”,声音嘶哑破碎,父亲抬手想安慰,却先红了眼眶,浑浊的眼泪砸在地上,溅起细小的水花。墨宇靠着墙滑坐在地,他攥着那张病危通知书,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脑子里反复回放着出国前和弟弟的约定——等他拿下设计大奖,就带着弟弟去环游世界,可如今,连一场毕业典礼的代领,都成了奢望。
不知过了多久,抢救室的门终于打开,红灯灭了。医生摘了口罩,疲惫地摇了摇头:“对不起,我们尽力了。”
这句话像一道惊雷劈下来,母亲眼前一黑直接晕了过去,父亲闷哼一声,直直栽倒在地,墨宇僵在原地,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他踉跄着冲进抢救室,看到那张盖着白布的病床时,所有的力气都被抽干,膝盖一软跪倒在地,喉咙里爆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呜咽,那声音里的绝望,震得整个走廊都跟着发颤。他迟来的归程,终究没能赶上见弟弟最后一面。
墨宇是在整理墨尘遗物时翻到那本磨旧的牛皮纸日记本的。本子的边角已经被摩挲得发毛,扉页上还画着一个歪歪扭扭的蒲公英,他指尖顿了顿,轻轻翻开,像是怕惊扰了弟弟藏在纸页里的心事。
日记里的字迹带着少年人的青涩,大多记着他和奶奶在乡下的日子——清晨跟着奶奶去田埂割草,傍晚坐在晒谷场听蝉鸣,灶台上煨着的红薯甜得发腻,老槐树的荫凉能盖住整个夏天。可翻着翻着,墨宇的目光就凝在了反复出现的“冉冉”两个字上。
“今天去后山挖野菜,碰到了隔壁村的冉冉,她辫子上系着红头绳,笑起来眼睛弯成了月牙。”
“冉冉教我编蒲公英花环,她说蒲公英飞去哪里,缘分就会落在哪里。我偷偷摘了朵最大的,做成了个小胸针,她红着脸收下了,说这是我们的信物。”
“奶奶说哥要去京市念大学了,以后我也要去。冉冉问我京市是不是遍地是高楼,我拍着胸脯跟她保证,等我去了京市,就回来接她,娶她,一辈子照顾她,不让她受一点委屈。”
纸页间还夹着一枚已经风干的蒲公英胸针,绒球早已褪了色,茎秆却被仔细缠了红绳,看得出来被反复摩挲过。墨宇捏着那枚轻飘飘的胸针,喉间忽然涌上一阵酸涩。他从未听墨尘提过乡下的这个女孩,也不知道弟弟藏了这样一个郑重的承诺。
窗外的风卷着落叶掠过窗棂,墨宇望着日记本里那句“等我到了京市,第一件事就是找冉冉”,眼眶猛地发烫。弟弟没来得及去京市完成自己的学业,更没来得及兑现那个关于蒲公英和一生的约定,那些没说出口的心意,终究和那枚干枯的胸针一起,永远封存在了泛黄的纸页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