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的漱云中学，桂花开了。

空气里浮动着甜腻的香气，从食堂门口那两棵老桂树一路蔓延到教学楼。

每到课间，总有女生结伴去捡落在地上的桂花，用纸巾包好，夹在课本里，于是连笔记都染上了秋天的味道。

周三中午的食堂永远是最热闹的。

汐叶星端着餐盘在人群中艰难穿行，眼睛四处搜寻空位。

远处靠窗的位置，白弈朝她挥手，他旁边坐着叶辰，两人对面还有一个空座。

她挤过去，放下餐盘时松了口气。

“今天人真多。”叶辰把一盒酸奶推到她面前，“给你带的，原味。”

“谢谢。”汐叶星接过，指尖碰到酸奶盒上凝结的水珠，凉丝丝的。

白弈正在扒拉盘子里的青椒肉丝，眉头微皱：“今天的肉丝切得跟筷子似的。”

“食堂师傅的刀工一向随性。”叶辰笑，“上周我还吃到了三角形的土豆块。”

汐叶星小口喝着酸奶，目光不经意扫过食堂另一侧，然后她愣住了。

不远处，姜栖潇正和陈屿坐在一起吃饭。

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姜栖潇的表情——脸颊微红，眼睛亮晶晶的，说话时身体不自觉地倾向陈屿那边，手指无意识地绕着发梢。

而陈屿呢，一边大口吃饭一边说着什么，说到兴奋处还比划起来，差点打翻汤碗。

那个画面太熟悉了。熟悉到让汐叶星心头一紧。

“看什么呢？”白弈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也愣住了。

叶辰察觉到两人的异常，转过头，随即挑了挑眉：“陈屿？他什么时候和七班的女生这么熟了？”

白弈和汐叶星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同样的震惊。

“那是姜栖潇，”汐叶星小声说，“我同桌。”

叶辰点点头：“我记得，上次你说她生物作业没做，让你帮忙。”

“不止。”白弈放下筷子，语气复杂，“她还是星星最好的朋友。”

三人陷入沉默。

空气里桂花的甜香忽然变得有些粘稠，混合着食堂特有的油烟味，形成一种令人不安的氛围。

汐叶星盯着那边。

她看到姜栖潇夹起自己碗里的一块排骨，犹豫了一下，放进了陈屿的餐盘。陈屿愣了一下，然后咧嘴笑了，说了句什么，姜栖潇的脸更红了。

那个笑容...汐叶星太熟悉了。

陈屿是白弈的室友，她见过几次。

印象中，他是个永远坐不住的男生，说话大声，笑起来没心没肺，喜欢打篮球但技术一般，成绩中游但人缘极好。

白弈曾这样评价他：“陈屿这个人吧，你让他安静坐十分钟，他能把墙皮抠下来。”

而现在，姜栖潇看他的眼神，就像在看什么稀世珍宝。

“口味真独特。”白弈低声说，语气里有种说不出的无奈。

叶辰喝了口水，若有所思：“陈屿人其实不错，就是...活泼了点。”

“活泼？”汐叶星转过头看他，“他上周在宿舍用拖把当吉他弹，被宿管阿姨抓到写检讨的事，你知道吗？”

“知道。”叶辰笑了，“检讨还是我帮他改的语法错误。”

白弈揉了揉太阳穴：“重点是，姜栖潇怎么会喜欢上他？他们怎么认识的？一个在七班，一个在二班，楼层都不一样。”

这个问题，在下午第一节课后得到了解答。

生物课刚结束，汐叶星正在整理笔记，姜栖潇突然凑过来，压低声音说：“星星，我有事跟你说。”

她的表情很认真，眼睛里闪着光，还有一种少女怀春时特有的羞怯和兴奋。

汐叶星心里咯噔一下。

两人来到走廊尽头的阳台。

这里相对安静，下午的阳光把栏杆晒得暖烘烘的。楼下有班级在上体育课，哨声和跑步声隐隐传来。

“怎么了？”汐叶星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

姜栖潇深吸一口气，手指绞在一起：“我...我好像喜欢上一个人。”

虽然早有预感，但亲耳听到时，汐叶星还是觉得心里某处塌陷了一小块。

她看着好友发亮的眼睛，轻声问：“谁？”

“陈屿。”姜栖潇说出这个名字时，声音都在颤抖，“高一（二）班的陈屿。”

空气安静了几秒。

远处传来篮球撞击地面的砰砰声，一声，两声，三声，规律得让人心慌。

汐叶星沉默了。

不是因为她不喜欢陈屿这个人——事实上，她觉得陈屿挺有趣的，像个永远长不大的弟弟。

也不是因为她反对姜栖潇谈恋爱——青春期的喜欢多美好啊，像清晨沾着露水的蛛网，脆弱又晶莹。

她沉默是因为，她太了解姜栖潇了。

这个看起来大大咧咧的女生，其实内心细腻得像初雪。

她会因为一篇感人的文章哭红眼睛，会偷偷喂养校园里的流浪猫，会在汐叶星因为姐姐的事难过时，什么都不说，只是安静地陪她坐着。

这样的姜栖潇，喜欢上的是陈屿——那个上课睡觉、下课打闹、作业靠抄、考试靠蒙，一天不打就上房揭瓦的陈屿。

“你...”汐叶星艰难地开口，“你怎么喜欢上的？”

姜栖潇的脸更红了，她靠在栏杆上，目光飘向远方，像是在回忆什么美好的画面。

“上周三，下午最后一节自习课，我突然肚子疼。”她轻声说，“特别疼，疼得直冒冷汗。你当时去合唱团排练了，不在教室。我本来想忍到下课，但实在忍不住了，就举手跟老师说要去医务室。”

汐叶星想起来了。上周三她确实有排练，走的时候姜栖潇还好好的。

“从教室到医务室要穿过整个操场。”姜栖潇继续说，“我走得很慢，走几步就要蹲一下。然后陈屿就从篮球场那边跑过来了——他好像刚打完球，满头大汗的。他问我怎么了，我说肚子疼，他就说‘我扶你去医务室’。”

她的声音变得柔软：“其实那时候我已经疼得有点意识模糊了，只记得他扶着我胳膊，走得很慢，还一直问我‘还能走吗’、‘要不要背你’。到了医务室，校医给我开了药，说可能是急性肠胃炎，要喝热水，休息一会儿。”

“然后呢？”

“然后陈屿就说他去买水。”姜栖潇的眼睛亮起来，“我以为他就是去小卖部买瓶矿泉水，结果他过了二十分钟才回来，手里拿着保温杯，还有一盒药。他说温水对胃好，特意去教学楼接了热水。药是校医开的那个，他说怕医务室的药不够，又去校外药店买了一盒备用。”

她说到这里，声音里满是感动：“星星，你知道吗？那时候天都快黑了，他就穿着球衣，跑得满头大汗，把保温杯和药递给我的时候，手都在抖。他还说‘如果还疼就告诉我，我送你去医院’。”

汐叶星听着，心里那股不对劲的感觉越来越强烈。

“所以，”她慢慢问，“你就因为这件事喜欢上他了？”

“嗯！”姜栖潇用力点头，“你不觉得他特别好吗？明明才认识，就那么细心，那么温柔。而且他打球的样子也很帅，虽然技术一般，但是特别有活力，像个小太阳...”

“等等。”汐叶星打断她，“小潇，你确定那些药和水，是陈屿‘特意’去给你买的？”

姜栖潇一愣：“什么意思？”

汐叶星叹了口气，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翻到上周三和白弈的聊天记录。她把屏幕转向姜栖潇。

记录显示：

【17:45】汐叶星：哥，小潇肚子疼去医务室了，我还在排练走不开，你能不能帮忙去看看？

【17:47】白弈：行，我在打球，让陈屿去。他在二班，离医务室近。

【17:50】白弈：陈屿去了，带了水和药。他说是你让带的？

【17:52】汐叶星：嗯，我说是我买的，让他帮忙带过去。药钱我明天给你。

【17:53】白弈：不用，没多少钱。你好朋友就是我妹妹。

记录到此为止。

姜栖潇盯着手机屏幕，脸上的红晕一点点褪去，变成了苍白色。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

汐叶星收回手机，声音很轻：“那天排练中途休息，我听说你肚子疼去医务室了，就赶紧给白弈发消息。他正在和陈屿打球，就让陈屿帮忙。我怕你不好意思收，特意说药是我买的，让陈屿帮忙带过去。”

她顿了顿：“保温杯里的热水，应该是陈屿从教学楼饮水机接的。药...确实是他去校外买的，但钱是白弈出的，白弈的钱是我转的。”

阳台上一片寂静。远处体育课的哨声又响了，这次是集合的指令。楼下有班级在练习跳远，沙坑扬起细小的尘埃，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姜栖潇靠在栏杆上，一动不动。她的眼睛还看着汐叶星手机刚才的位置，但眼神已经空了。

“所以...”她终于开口，声音干涩，“那些都不是他的心意？”

“是他的行动。”汐叶星纠正，“他确实去帮你了，也确实跑了腿。只是...那最初的心意，来自别人。”

姜栖潇闭上眼睛。长长的睫毛在脸颊上投下阴影，微微颤抖。

汐叶星看着她，心里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

有心疼，有无奈，还有一种“早知如此”的悲哀。她伸手握住姜栖潇的手，发现那只手冰凉。

“小潇...”

“我是不是很傻？”姜栖潇睁开眼睛，眼里有水光，“把别人的善意，当成了特殊的对待。”

“不傻。”汐叶星用力握紧她的手，“青春期的喜欢，本来就是这样。一点点善意就能放大成全世界，一个眼神就能编出一整部小说。我也...”

她突然停住了。

姜栖潇转头看她：“你也什么？”

汐叶星摇摇头，把后半句咽了回去——我也曾因为叶辰在音乐教室的一个微笑，失眠了一整夜。

“我只是想说，这很正常。”她改口，“而且陈屿确实是个好人，他愿意帮这个忙，说明他热心肠。只是...”

“只是那不是喜欢。”姜栖潇接上她的话，声音很轻，“只是一个男生对同学的善意帮助。”

汐叶星点点头。

两人沉默了。

阳台上的风忽然大了些，吹乱了她们的头发。

姜栖潇的刘海被吹到眼睛上，她没有拨开，只是任由它挡着视线。

“可是星星，”她忽然说，声音里带着一种固执的脆弱，“我还是觉得他好。”

汐叶星看着她。

“就算药是你买的，钱是你出的，主意是你想的。”姜栖潇慢慢说，“可是跑去接热水的是他，去校外买药的是他，满头大汗把东西递给我的也是他。我在医务室疼得缩成一团的时候，是他坐在旁边，说‘忍一忍，吃了药就好了’。”

她的眼泪终于掉下来，一颗颗砸在栏杆上，留下深色的圆点。

“喜欢一个人，难道一定要他先喜欢我吗？”她问，声音哽咽，“就不能是我先看见他的好，然后慢慢靠近他吗？”

汐叶星被问住了。

她想起自己对叶辰的感情。不也是一样吗？

因为他在礼堂的一个微笑，在图书馆的一次对视，在音乐教室的一段笨拙的琴声，就心动了。

然后努力学数学，努力练合唱，努力想让自己变得更好，能堂堂正正站在他身边。

这有什么错呢？

“没有错。”她终于说，伸手擦掉姜栖潇脸上的泪，“喜欢一个人，从来都没有错。”

姜栖潇靠在她肩上，小声抽泣。

汐叶星拍着她的背，就像初三那次，姜栖潇因为数学考砸了躲在厕所哭时一样。

楼下传来笑声，是一群男生打闹着走过。

汐叶星抬眼看去，正好看见陈屿在其中。他不知说了什么笑话，逗得周围人哈哈大笑，他自己也笑弯了腰，阳光落在他蓬松的头发上，泛着棕色的光泽。

那样鲜活，那样明亮。

难怪姜栖潇会喜欢。

“可是小潇，”汐叶星轻声说，“你要想清楚。陈屿在高一（二）班，我们在七班。他的朋友圈，他的日常，他的世界，和我们有重叠，但更多的是分离。你喜欢他，意味着你要主动走向他，而这个过程可能会很辛苦。”

姜栖潇抬起头，眼睛还红着，但眼神已经坚定了：“我不怕辛苦。”

“还有，”汐叶星继续说，“他可能根本不知道你喜欢他，甚至可能...对你没有那种感觉。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我知道。”姜栖潇点头，“但我还是想试试。就像你说的，青春只有一次，我不想后悔。”

汐叶星看着她，忽然笑了：“那你要怎么试？”

姜栖潇也笑了，虽然眼圈还红着：“先从做朋友开始。他不是喜欢打篮球吗？我可以去当啦啦队。他不是生物不太好吗？我可以请教你问题，然后假装不懂，去问他——哦不行，他生物可能比我还差。”

两人都笑起来。笑声冲淡了刚才的沉重，阳台上的气氛轻松了一些。

“不管怎样，”汐叶星说，“我支持你。但你要答应我，如果难受了，受伤了，一定要告诉我。不许自己偷偷哭。”

“嗯！”姜栖潇用力点头，“你也是。你和叶辰...”

“我们只是朋友。”汐叶星立刻说，但耳朵红了。

“哦~”姜栖潇拉长声音，“‘只是朋友’会每周二四一起补课练琴？‘只是朋友’会每天给你带酸奶？‘只是朋友’会...”

“好了好了！”汐叶星捂住她的嘴，“上课铃要响了，快回教室！”

她们回到教室时，下午第二节课已经开始五分钟了。语文老师看了她们一眼，没说什么，继续讲课。

汐叶星翻开课本，心思却不在课文上。她想起中午白弈和叶辰沉默的表情，想起他们欲言又止的样子。

下课铃一响，她就给白弈发了消息：“小潇喜欢陈屿的事，你们别插手。”

白弈很快回复：“为什么？陈屿那小子...”

“那是她自己的选择。”汐叶星打字，“我们能做的，就是在她需要的时候支持她，在她受伤的时候接住她。”

过了很久，白弈回了一个字：“好。”

然后又补了一句：“那你呢？”

汐叶星看着那两个字，手指在键盘上停顿。

我？

我也不知道。

窗外又吹来一阵风，带着桂花的甜香，翻动了桌上的书页。

纸页哗啦啦地响，像某种轻柔的叹息。

爱意随风起，风止意难平。

可如果风从不止息呢？

如果那阵风会一直吹，吹过桂花香，吹过梧桐叶，吹过冬日的雪和春天的雨，最后吹成生命里恒常的背景音呢？

她不知道答案。

她只知道，此刻阳光很好，风很温柔，她的好朋友在为一场或许无望的喜欢勇敢，而她心里，也住着一个笑起来像星辰的少年。

这就够了。

足够让她在这个秋天的下午，在语文老师平缓的讲课声中，悄悄弯起嘴角。

青春嘛，总要有些风吹草动。

而那些风里，藏着一整个世界的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