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的晨光透过百叶窗,在病房的地板上切割出明暗相间的条纹。顾青裴醒来时,感觉比昨晚好了许多,虽然身体依旧乏力,但那股烧灼般的晕眩感已经退去。
他一动,趴在床边浅眠的原炀立刻惊醒了。
“青裴?醒了?感觉怎么样?还难不难受?”原炀直起身,眼下带着明显的青黑,眼神里却满是紧张和关切,一连串的问题迫不及待地涌出来。
“好多了。”顾青裴的声音还有些沙哑,“你……一直在这儿?”
“我不在这儿能在哪儿?”原炀理所当然地说,伸手自然地探了探顾青裴的额头,松了口气,“嗯,不烧了。”他按了呼叫铃,让医生再来检查一下。
医生检查后,确认顾青裴体温恢复正常,晕厥主要是高烧和情绪激动所致,胎儿情况目前看来也稳定了。但医生再三强调:“顾先生现在处于孕早期,本身情况特殊,身体激素水平变化大,稳定性远不如普通孕妇,需要格外小心。一定要避免劳累、情绪波动,加强营养,定期复查。”
每一句话,原炀都听得无比认真,像是在听最高级别的项目汇报,时不时还追问细节,那严肃的表情让顾青裴都有些动容。
办理完出院手续,原炀小心翼翼地把顾青裴扶上车,系安全带时动作轻柔得仿佛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车子平稳地驶向他们的家,那个位于市中心高级公寓,承载着他们无数亲密与争执的地方。
回到家,熟悉的环境让顾青裴紧绷的神经松弛了些许。但原炀接下来的举动,却让他有些哭笑不得。
“你坐着别动,想喝水吗?温水还是那个孕妇奶粉?”原炀把他按在客厅沙发上,塞给他一个柔软的靠垫,转身就去倒水。
“温水就好。”顾青裴说。
原炀端来水,温度刚好。接着,他又拿出手机,开始念念有词:“医生说要补充叶酸、维生素……还有蛋白质……我问了营养师,列了个单子,你看看有没有什么特别想吃的?或者有没有反胃不想吃的?”
顾青裴看着原炀手机屏幕上密密麻麻的注意事项和食谱,心里有些暖,又有些莫名的烦躁。这种被当作易碎品全方位包裹起来的感觉,让他有些不适应。他习惯了掌控一切,习惯了独立强大,如今却因为身体里孕育的一个小生命,变得如此“弱不禁风”。
“原炀,”他叹了口气,“你不用这样,我没事。”
“怎么没事?”原炀立刻反驳,眉头拧紧,“医生的话你没听见吗?孕早期很关键!之前是我不知道,现在知道了,绝对不能让你再有一点闪失!”
他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还有一丝尚未完全散去的后怕。
顾青裴知道他是关心则乱,便不再多说什么,只是接过水杯,默默喝了一口。
接下来的几天,顾青裴彻底过上了“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日子。
原炀几乎包揽了所有家务,请了专业的家政人员定时打扫,他自己则一头扎进了厨房,跟那些锅碗瓢盆和食谱较上了劲。
然而,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
原炀少爷以前哪里正经下过厨?最多也就是煮个泡面、煎个鸡蛋的水平。于是,厨房时不时传来锅铲掉地的哐当声、以及他看着烧糊的锅底发出的低声咒骂。
第一天,他试图炖鸡汤,结果水放少了,差点把锅烧穿,鸡汤变成了一锅黑乎乎的焦炭。
第二天,他研究孕妇营养餐,做了一道清蒸鱼,火候没掌握好,鱼肉又老又柴,还忘了刮鳞。
第三天,他熬粥,以为放了各种豆类坚果会更有营养,结果煮成了一锅糊糊,顾青裴只吃了一口,那复杂难言的味道让他本就有些敏感的胃一阵翻涌,差点当场吐出来。
看着顾青裴勉强下咽和掩饰不住的反胃表情,原炀挫败地耷拉下脑袋,像一只做错了事的大型犬。
“对不起……我又搞砸了。”他闷闷地说。
顾青裴看着他围着不合身围裙、脸上还沾着点面粉的狼狈样子,心里的那点烦躁奇异地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酸软的情绪。
“没关系,”他抽了张纸巾,递给原炀,“擦擦脸。叫外卖吧,或者让阿姨来做就好,你不用这么辛苦。”
“那不行!”原炀立刻拒绝,眼神倔强,“外卖不健康,阿姨做的哪有我自己做的放心?我再研究研究,肯定能做好!”
他那股不服输的劲头,此刻用在了厨房里,让顾青裴既无奈又有些动容。
除了饮食上的“灾难”,原炀在其他方面的照顾更是紧张过度。
顾青裴想起身去书房拿本书,原炀一个箭步冲过来:“你要什么?我帮你拿!”
顾青裴想去阳台透透气,原炀立刻亦步亦趋地跟着,手虚虚地护在他周围,生怕他摔着。
晚上顾青裴洗澡,原炀恨不得跟进去,被顾青裴严词拒绝后,就每隔五分钟在门外问一句:“青裴?你没事吧?滑不滑?头晕吗?”
这种无处不在、密不透风的关怀,让顾青裴渐渐感到窒息。他理解原炀的担心,但他不是瓷娃娃,他需要一定的空间和正常的活动。
更让他心烦的是,他被原炀强制要求在家休养,公司的事务只能通过视频会议和邮件远程处理。这让他有一种脱离掌控的焦躁感。他习惯了忙碌和高强度的工作,突然闲下来,整天被困在这方寸之地,看着原炀为了他忙前忙后而自己却像个废人,一种难以言喻的憋闷和别扭情绪在他心中滋生。
他开始变得沉默,对原炀的嘘寒问暖反应冷淡,有时甚至会因为一点小事就忍不住蹙眉。
原炀敏锐地察觉到了顾青裴的情绪变化。他心里着急,却又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他明明已经竭尽全力在照顾他了,为什么青裴反而不开心了?
这天晚上,原炀又一次端出了一盘卖相不佳、味道也平平的菜肴,紧张地看着顾青裴。
顾青裴吃了两口,放下筷子,揉了揉额角:“我没什么胃口,你先吃吧。”
原炀脸上的期待瞬间黯淡下去,他放下碗筷,声音有些低沉:“青裴,你是不是……嫌我做得不好?还是……我哪里做得让你不舒服了?”
顾青裴看着他小心翼翼的样子,心里一软,知道自己不该把情绪发泄在他身上。他叹了口气,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平和:“原炀,你做得很好。只是……我希望你能稍微放松一点。我没有那么脆弱,也需要一些自己的空间。而且,公司那边……”
“公司那边有我!”原炀立刻接口,“我已经跟爸说了,你身体需要静养,这段时间公司的重要文件我会带回来给你看,决策你来做,跑腿和外联我来!你就在家指挥就行!”
他顿了顿,看着顾青裴,眼神里带着恳求:“青裴,我知道你能力强,什么都想自己扛。但这次不一样,你就当是为了……为了孩子,也为了我,好好休息一段时间,行吗?让我照顾你。”
他话说到这个份上,顾青裴还能再说什么?他只能点了点头,压下心头那点莫名的郁气。
然而,身体的状况并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
在家休养了约一周后,顾青裴的早孕反应开始明显起来。晨起时的恶心感加剧,对气味变得异常敏感,原炀身上淡淡的须后水味道有时都会让他胃里翻江倒海。
这天上午,原炀必须去公司处理一个紧急会议。他千叮万嘱让顾青裴好好休息,有什么事立刻给他打电话,才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家。
原炀一走,公寓里安静下来。顾青裴处理了几封邮件,觉得有些倦,便靠在沙发上闭目养神。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强烈的恶心感毫无预兆地袭来。
他冲进洗手间,对着马桶干呕了一阵,什么也没吐出来,只觉得喉咙和胃部都火烧火燎的难受。漱了口,他感觉有些头晕,心想可能是低血糖,便想着去厨房倒杯蜂蜜水。
刚站起身,又是一阵剧烈的眩晕。这次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猛烈,眼前瞬间黑了一下,耳边嗡嗡作响。他下意识地想扶住旁边的墙壁,却手脚发软,使不上力气。
“砰”的一声闷响,他失去平衡,栽倒在地。手肘撞在冰冷的地砖上,传来一阵钝痛,但更让他心惊的是小腹传来的一丝隐隐的、下坠般的抽痛。
他躺在地上,缓了好几秒,眼前的黑暗才逐渐散去,但眩晕感和腹部的异样感依然存在。一种巨大的恐慌攫住了他——孩子!
他挣扎着想爬起来去拿手机,身体却软得不像自己的。
就在这时,大门处传来钥匙转动的声音。是原炀开完会回来了。
原炀一边换鞋一边习惯性地喊:“青裴,我回来了,还给你带了你想吃的那家点心……”他的话戛然而止,目光触及倒在客厅与走廊交界处的那个身影时,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血色尽褪。
“青裴!”
点心盒掉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原炀像一头被激怒的豹子,几个箭步冲过去,跪倒在顾青裴身边,声音抖得不成样子:“青裴!你怎么了?摔到哪里了?啊?”
他看到顾青裴苍白的脸色和额角的冷汗,心脏像是被一只大手狠狠攥住,几乎无法呼吸。
“原……原炀……”顾青裴抓住他的手臂,指尖冰凉,声音虚弱,“肚子……有点疼……”
这句话如同惊雷在原炀耳边炸开!肚子疼!医生说过,孕早期腹痛可能是流产的先兆!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水浇头,让他四肢百骸都一片冰凉。他不敢有丝毫耽搁,一把将顾青裴打横抱起,这一次,他甚至顾不上调整姿势是否舒适,用最快的速度冲出门,奔向电梯,冲向停车场。
一路上,原炀把车开得几乎飞起来,连闯了几个红灯,他的手紧紧握着方向盘,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从后视镜里看到顾青裴蜷缩在后座,闭着眼睛,眉头痛苦地蹙着,一颗心像是被放在油锅里煎炸。
“青裴,坚持住,马上就到医院了!没事的,一定会没事的!”他不停地重复着,像是在安慰顾青裴,更像是在给自己打气。懊悔和自责如同毒蛇啃噬着他的心。他就不该离开!哪怕一分钟都不该离开他身边!
到了医院,又是一阵兵荒马乱。急诊室的医生护士看到原炀抱着人冲进来,立刻上前接手。
“孕夫,大概孕七八周,摔倒,现在腹痛!”原炀语速极快地向医生说明情况,声音因为恐惧而嘶哑。
顾青裴被迅速推进了检查室。原炀再次被挡在门外,这一次的等待,比上一次更加煎熬。他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浑身发冷,脑子里不受控制地闪过最坏的念头。如果孩子没了……如果青裴的身体因此受到严重损伤……他永远都不会原谅自己!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终于,检查室的门开了。医生走了出来,表情凝重。
原炀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他几乎不敢上前询问。
“医生……”他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医生看着他,叹了口气:“顾先生有先兆流产的迹象。”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亲耳听到医生宣判,原炀还是觉得眼前一黑,身形晃了晃,勉强扶住墙才站稳。
“不过,”医生话锋一转,“送来得还算及时。目前胎儿心跳还在,我们马上给他用药进行保胎治疗,需要绝对卧床休息。接下来几天是关键期,如果能稳定住,就还有希望。”
还有希望!
这四个字如同赦令,让原炀几乎虚脱。他深吸几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好,好,我们保胎!绝对卧床!医生,用什么药最好就用什么!一定要保住孩子,还有青裴,不能让他有事!”
“我们会尽力的。”医生点点头,“先去办理住院手续吧。”
顾青裴被转到了病房,挂上了保胎的针水。他清醒着,脸色依旧苍白,但情绪已经稳定了一些。他看着原炀那双布满红血丝、写满了恐惧和悔恨的眼睛,心里五味杂陈。
“对不起……”原炀握住他的手,将脸埋在他的掌心,肩膀微微颤抖,“我不该离开的……我不该把你一个人留在家里……对不起……”
他的声音哽咽,带着浓重的哭腔。这个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年轻人,在此刻显得如此脆弱和无助。
顾青裴反手轻轻握住他,力道微弱,却带着安抚的意味:“不全是你的错……是我自己没注意。”他顿了顿,声音很低,“原炀,我很害怕……”
这是顾青裴第一次如此直白地在他面前表露脆弱。原炀抬起头,看着爱人眼中那抹难以掩饰的恐惧,心像是被针扎了一样疼。他意识到,这段时间,顾青裴承受的心理压力远比他想象的要大。身体的种种不适、对未知的恐惧、还有自己那令人窒息的“关怀”,可能都压得他喘不过气。
而自己,却只顾着用自己的方式去“爱”他,忽略了去倾听他内心真正的声音。
原炀用力抹了把脸,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他不能再慌,他必须成为顾青裴的支柱。
他握着顾青裴的手,目光坚定地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道:“青裴,不怕。有我在。医生说了,还有希望,我们一起努力,一定能保住我们的孩子。”
他的眼神不再只有恐慌和笨拙,而是多了一种沉甸甸的责任感和决心。
“从现在起,我寸步不离地守着你。但我会注意,不会再让你觉得透不过气。”他承诺道,“公司的事,我会处理好,你安心养胎。你想知道什么,我随时汇报,决策权还在你手里。你想有点自己的空间,我就安静地在旁边待着。”
“青裴,”他俯下身,额头轻轻抵着顾青裴的额头,声音低沉而温柔,“我们是一体的。有什么难受的、害怕的,都要告诉我,别一个人扛着,好吗?让我和你一起分担。”
听着原炀这番不再是盲目紧张,而是经过思考、充满了理解和尊重的承诺,顾青裴一直紧绷着的心弦,终于缓缓松弛了下来。眼眶有些发热,他轻轻闭上了眼睛,点了点头。
这一刻,隔阂在生死危机的考验下冰消瓦解。他们不再是照顾者与被照顾者的单方面关系,而是真正成为了携手共同面对风雨的伴侣。
原炀的关怀,开始学着带上理智的克制和细心的体察。而顾青裴,也终于愿意放下一些不必要的坚强,尝试去依赖身边这个正在飞速成长的爱人。
危机尚未完全解除,但病房里相握的双手,传递着比任何药物都更让人安心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