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光阴,于修士而言不过弹指。
南苑密室中,李慕婉独自静坐了三日。并非闭死关,而是将心神沉入一种半冥想的放空状态,梳理那日地窟归来后纷乱如麻的思绪。
羞窘需淡去,悸动需深埋,那份因他失控亲近而产生的陌生颤栗,更需以理智的冰雪层层覆盖。
她是李慕婉,是云天宗的“长老”,是王林的“师祖”,这个身份与界限,不能因一次意外而有丝毫模糊。
系统阿归这几日也异常安静,只在她偶尔心神波动时,默默释放出些许宁神静气的柔和能量,助她稳定心绪。
到第四日清晨,东方既白,朝露未晞。
李慕婉推开密室的门,深深吸了一口南苑清晨清冽湿润的空气,夹杂着草木与泥土的鲜活气息,胸中最后一丝郁结似乎也随之散去。
她换上了一身简单的月白色常服,未施粉黛,长发仅用一支素玉簪松松绾起,几缕青丝垂落颈侧,平添几分随性慵懒。
心情难得轻快起来。
她忽然想起自己那片亲手开辟、虽交由执事弟子打理却常去照看的药圃。
修行之余,侍弄这些蕴含天地灵机的草木,于她而言是难得的静心之法。
药圃位于南苑东侧一隅,背靠一小片灵气盎然的紫竹林,地面以青玉板铺就小径,圃中泥土是特意调配的灵壤,分区栽种着数十种品阶不一、却都生机勃勃的灵药。
晨光熹微,穿透薄雾,在叶片滚动的露珠上折射出七彩微光。
空气中弥漫着清苦与甘甜交织的复杂药香,沁人心脾。
李慕婉挽起衣袖,露出两截皓腕,拿起一旁玉制的长柄水壶,从引来的灵泉渠中汲了水,开始细细为几株娇贵的“星纹兰”浇灌。
水流均匀洒下,浸润黑亮的灵壤。
她神情专注,时而俯身查看叶片状态,指尖凝起一丝极淡的青色木灵之气,轻轻拂过一株略显萎靡的“幽夜藤”,那藤蔓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挺立舒展了几分。
晨光勾勒着她纤细的身影,月白衣袂随着动作轻轻摆动,未绾起的发丝在颊边拂动。
她神情平和,唇边甚至噙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极淡的温柔笑意。
这一刻,她不是高高在上的内门长老,倒更像一个沉醉于自己一方天地中的寻常女子,周身散发着宁静而动人的光晕。
聚灵阵法需要微调了。
李慕婉放下水壶,走到药圃中央的小型阵眼处,那里嵌着几块中品灵石。
她并指如剑,灵力凝于指尖,开始细心调整阵纹的流转,让灵气能更均匀地滋养每一株灵草。
金色的阵纹在她指尖下如同活过来一般,灵巧地变动、重组,与周遭环境更完美地契合。
就在她全神贯注于阵法调整之时,院门处传来轻微的脚步声,以及守门执事恭敬的禀报声。
王林来了。
他肩伤已愈,体内火毒也被五品天离丹的精纯药力化去大半,修为隐隐更有精进之感。
今日前来,一是伤愈后依礼向师祖问安,二来……心底那份探究的念头,并未因上次略显尴尬的会面而打消。
他刚踏入南苑,目光习惯性地扫向主厅方向,却意外地被东侧药圃的景象吸引了过去。
晨光正好,薄雾将散未散,为那片生机盎然的药圃蒙上了一层柔和的纱。
而纱幔中心,那月白色的身影正微微倾身,指尖灵光流转,神情是前所未有的专注与……柔和。
金色的阳光穿过紫竹林的缝隙,洒在她身上,发梢,甚至那微微颤动的睫毛上,都跳跃着细碎的光点。
她侧对着他,鼻梁挺秀,唇色是自然的嫣红,脸颊因轻微的活动而泛着健康的淡淡红晕。
与他记忆里任何时候的李慕婉都不同。
没有疏离的淡漠,没有刻意的端凝,也没有那日隐约的慌乱僵硬。
只有一种浑然天成的、沉浸于简单事物中的宁静与美好,仿佛天地间的灵秀都悄然汇聚于此。
王林的心,在那一刹那,像是被什么东西毫无征兆地轻轻撞了一下。
并非地窟中那种被迷情瘴激发的、狂暴失控的灼热冲动,而是一种更微妙、更难以言喻的触动。
像是冰封的湖面被投入一颗温热的石子,荡开的涟漪虽轻,却直抵深处。
他惯常冷酷如磐石的心境,竟出现了片刻的恍惚与失神,脚步也不知不觉停了下来,就那样静静地站在院门内的小径上,望着那片晨光中的剪影。
许立国在他袖中龙筋里咂了咂嘴,魂体波动带着明显的戏谑:【啧啧,看呆啦?主子,回神!你这眼神,跟丢了魂似的……】
王林恍若未闻。
或许是察觉到了停留在身上的目光,李慕婉手中调整阵法的动作微微一顿,侧过头来。
于是,王林便对上了一双含着浅浅笑意、清澈如泉的眼眸。
她看到了他,似乎有些意外,随即那笑意便从眼底蔓延开来,在唇角绽开一个清晰的、温柔的弧度。
不是礼节性的微笑,而是真正带着愉悦与一丝“你来了”的自然亲切。
“王林?伤可大好了?”
她直起身,随手理了理鬓边散落的发丝,声音也比往常清润柔和许多,“来得正好,过来帮我把那边几株‘玉髓参’周围的土松一松,小心别伤了根须。”
那笑容,那语气,自然得仿佛之前的疏离与尴尬从未存在过。
王林心中那根紧绷的弦,因这毫无防备的温柔笑靥,悄然松弛了一瞬,但随之而来的是一种更深的无措。
他依言走了过去,接过李慕婉递来的一个小玉锄,蹲在指定的那几株叶片肥厚、泛着玉质光泽的灵参旁,开始松土。
动作有些机械,心神却远未集中在手中的活计上。
鼻尖萦绕的,是清新的泥土气息、复杂药香,还有……她身上那缕挥之不去的清冷莲香,此刻在晨光与草木气息的衬托下,似乎少了几分距离感,多了几分鲜活。
他忍不住又抬眼看向她。
李慕婉已重新拿起水壶,给另一片区域的灵草洒水,侧颜宁静,偶尔低声自语某株灵草的长势。
阳光将她耳廓映得微微透明,细腻的肌肤上有一层极淡的绒毛。
“这株‘七心海棠’昨日似有蚜虫,今日看来已无碍了……”她微微蹙眉,弯腰细看。
王林手中的玉锄顿了一下,险些碰到参须。
他强迫自己收敛心神,专注于松土,但李慕婉偶尔飘过来的目光和随口的指点,还是让他觉得指尖有些发僵。
“此处土质稍硬,需再细心些。”
李慕婉不知何时走到了他身侧不远处,目光落在他手下,“你修为精进,对力道控制更需精准,灵药娇贵,一丝多余的灵力都可能损及其生机。”
“是。”王林低应一声,调整灵力,动作更轻缓了些。
但心思浮动,难以全然凝注。
李慕婉察觉到了他的心不在焉。
她停下动作,偏头看他,见他虽低着头,一副认真模样,但眼神却有些飘忽,显然神游天外。
想起他平日冷峻少言、行事果决的模样,与此刻蹲在药圃里显得有些笨拙拘谨的样子,反差实在有趣。
她眼中掠过一丝狡黠,忽然起了促狭之心。
趁王林又一次微微走神之际,李慕婉指尖从水壶中汲取了一小团清凉的灵泉水珠,屈指轻轻一弹——
“啪。”
细小清凉的水珠,精准地落在王林侧脸上,溅开微小的凉意。
王林一惊,蓦然抬头。
只见李慕婉正笑盈盈地看着他,眉眼弯弯,带着几分罕见的俏皮,唇边笑意狡黠如狐。
“呆子,回神!”她清叱一声,声音里含着笑意,“在我这药圃里,可不许三心二意。仔细你的玉髓参!”
呆……呆子?
王林彻底愣住了。
脸上被水珠弹中的地方似乎还残留着一丝凉意,但耳根却不受控制地微微发热。
他怔怔地望着李慕婉近在咫尺的笑颜,那笑容明媚生动,驱散了所有清冷疏离的迷雾,如此真切,甚至带着一丝……亲昵的调侃?
他向来冰封般的面容,竟难以维持住完全的平静,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察觉的红晕,悄然爬上了他的耳廓,甚至向脸颊蔓延了一丝。
许立国在龙筋里差点笑岔了气:【哈哈哈哈!呆子!她叫你呆子!啧啧,了不得,了不得!以前对着您那‘师兄’倒是娇滴滴的,如今当了师祖,胆子倒是见长,连‘呆子’都叫上了!有趣,实在有趣!】
王林喉结微动,一时竟不知如何回应。
心底那潭深水,被这颗突如其来的、带着笑意与亲昵的“石子”,激起了远比刚才更剧烈的波澜。
尴尬?不全是。
窘迫?有一点。
但奇异的是,并无不快,反而有种陌生的、细微的暖流,随着脸上那点热意,悄悄淌过心间。
他迅速垂下眼睫,掩饰住眸中一闪而过的混乱,手下松土的动作却不由自主地加快了一丝,力道依旧控制得极好,只是那略显紧绷的侧脸线条,泄露了他并非全然无动于衷。
李慕婉将他这细微的反应尽收眼底,看他万年冰山脸上那抹转瞬即逝的绯红和下意识的躲避,心中那点因恶作剧成功而生的愉悦里,莫名又掺入了一丝极淡的、连自己都未品清的柔软。
她不再逗他,转过身,继续侍弄自己的药草,只是唇角那抹笑意,许久未散。
晨光渐盛,药圃中的两人,一个依旧从容细致,一个则比方才更显沉默专注,只是那沉默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悄然发生了变化。
直到将一片区域打理妥当,李慕婉才洗净手,接过王林递还的玉锄,语气恢复了平常的温和,却少了刻意保持的距离感:“伤既已无碍,便好好巩固修为。五品改良天离丹药力精纯,正好你结丹用。若无其他要事,便自去修行吧。”
“是,多谢师祖关心。”王林恭敬行礼。
这次,他目光坦然了许多,虽不再多言,但之前那些尖锐的探究和怀疑,在这片晨光与药香弥漫的宁静里,似乎暂时被熨帖平整,深埋心底。
离开南苑,走在回去的路上,龙筋中许立国仍在喋喋不休地调侃,王林却罕见地没有制止。
他指尖不经意拂过脸颊曾被水珠弹中的地方,那里早已干透,了无痕迹。
可那句带着笑意的“呆子”,却仿佛还萦绕在耳畔。
还有晨光中,她回首时那温柔绽开的笑靥。
心中的疑云依旧存在,地窟的谜团也未解开。
但此刻,占据他心头的,却是另一种更为清晰、也更为复杂的情绪波动。
孙振伟那带着寒意的眼神,以及对李慕婉的纠缠,也在此时浮现在脑海。
王林目光骤然转冷,方才药圃中那片刻的恍惚与微澜,瞬间被冰封的锐利取代。
路还长。
他加快脚步,身影消失在南苑山道尽头。
无论是萦绕的莲香,还是暗处的敌意,都需要更强大的实力,才能从容面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