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越的琴音余韵尚未完全消散在湖面微风之中。
水榭内,李慕婉指尖轻抚过微凉的琴弦,心中那股因瓶颈与频繁回忆而生的淡淡怅惘,似乎也随着最后一个音符的流淌,稍稍释去了一些。
然而,这份短暂的宁静,却被廊桥入口处突然响起的、那一道恭敬却陌生的青年嗓音骤然打破——
“弟子王林,拜见师祖。”
清朗又带着一丝刻意收敛的少年嗓音,穿过微拂的纱帘,传入水榭之中。
琴音余韵尚未完全消散的李慕婉,指尖微微一颤,按在了尚有余温的琴弦上,发出一声不成调的闷响。
这声音……
她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攥紧,瞬间停止了跳动,又在下一瞬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破胸腔!
血液仿佛逆流而上,冲得她耳膜嗡嗡作响,眼前甚至出现了刹那的晕眩。
是他!
这个声音,冰冷时如同寒冬坚冰,平淡时如同古井深潭,即便此刻刻意放得恭敬温和了些,但那独特的音色、那说话时细微的停顿节奏……刻在她灵魂深处两百年,绝无可能错认!
怎么会?
他怎么会在这里?
还是以徒孙王林的身份?
是巧合吗?
还是……他终究还是来了楚国,甚至潜入了云天宗?
他有什么目的?
是……来找她的吗?
无数疑问与惊骇如同火山爆发般在她脑中炸开,百年来修持的沉静心境在这一刻土崩瓦解。
她几乎是本能地、失态地霍然起身,带倒了身下的绣墩也浑然不觉。
白色的纱帘被她急切的、甚至有些颤抖的手猛地撩开!
午后的阳光毫无遮挡地洒入水榭,也清晰地照亮了廊桥入口处,那个躬身行礼的青年身影。
青年穿着一身云天宗普通内门弟子的蓝色袍服,身量高大颀长挺拔,眉眼……李慕婉的目光紧紧锁在他的脸上。
那是一张完全陌生的、属于青年的脸庞。
皮肤是健康的麦色,面容冷峻 ,他的眉骨深邃,剑眉如墨,斜飞入鬓,搭配着一双锐利的眼睛。高挺笔直的鼻梁下,是一张薄唇,线条冷硬。他的下颌线锋利清晰,为整张脸增添了几分坚毅与果敢。此刻正略带一丝恰到好处的、面对师祖的紧张与恭敬。
与她记忆中那张白皙、冷峻、深邃、带着点邪气,如同刀削斧凿般的面容,没有半分相似之处。
不是他。
李慕婉如遭重击,浑身的力气仿佛瞬间被抽空,踉跄了一下,扶住了身旁的立柱才勉强站稳。
巨大的失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方才那火山喷发般的惊喜与悸动,让她脸色骤然苍白,连嘴唇都失去了血色。
她不死心,几乎是下意识地、疯狂地催动神识,去感应那枚深藏于自己眉心识海深处、属于“马良”(或者说,属于那个她所认识的王林)的魂血印记。
那是当年周紫虹告知她之后,她才惊觉并小心隐藏起来的秘密,也是她确认他身份的最后依仗。
然而,识海之中,那枚被层层神识包裹、早已沉寂多年的魂血印记,依旧如同死物,毫无反应,没有因为眼前青年的出现而有丝毫波动。
真的……不是他。
只是一个声音相似的人罢了。
是啊,天下之大,声音相似之人何其多?
自己真是……魔怔了。
百年的瓶颈煎熬,频繁的回忆侵扰,竟让自己变得如此失态可笑。
失望之情,如同最深沉的暮色,将她眼中方才瞬间迸发的光芒彻底吞噬,只余下一片黯淡的空洞与疲惫,甚至隐隐透出一丝自嘲的悲凉。
她松开抓着纱帘的手,帘幕缓缓垂落,重新隔断了部分光线,也掩去了她脸上大半失魂落魄的神情。
“何事?”她开口,声音比平日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沙哑与疏离,努力维持着师祖的威严,但那份心不在焉与隐隐的颓然,却难以完全掩盖。
王林在帘幕撩开的瞬间,已将眼前女子的容貌尽收眼底。
清丽依旧的眉眼,温婉沉静的气质,岁月似乎真的未曾在她脸上留下太多痕迹,只是那双眸子,比记忆中更加深邃,沉淀着时光与修为赋予的智慧与……一丝他看不懂的复杂疲惫。
真的是她。
原来她叫李慕婉。
他心中亦是一震,万没想到会在此情此景下重逢。
但他心志何其坚毅,瞬间便将所有惊愕、疑惑、以及那一丝连自己都未及细辨的微妙情绪,完美地压制下去,面上依旧是那副恭敬中带着点忐忑的徒孙模样,甚至因为“师祖”的突然出现和略显异常的态度,而恰到好处地流露出些许不安。
听到问话,他连忙再次躬身,将自己“炼丹屡屡炸炉”的困境,以一种初学者的困惑与苦恼语气,详细道来,并适当提及自身灵力似乎与炼丹火性有些冲突的体悟。
李慕婉勉强收敛心神,听着王林的叙述。
到底是涉及丹道本职,加之这青年是自己亲传徒弟周林所收,她虽心绪紊乱,还是打起精神,耐心倾听,并提出了几点关键:一是初学炼丹,切忌贪多求快,需从最基础的药性融合与控火练起;
二是若灵力属性与火性确有冲突,可尝试炼制一些属性温和、甚至偏寒性的基础丹药入手,或辅以特定阵法调和鼎内火灵;
三是炸炉频繁,也可能与丹炉材质、自身心态急躁有关。
她的讲解依旧条理清晰,切中要害,只是少了往日讲法时的神采与感染力,显得有些平淡。
末了,她轻轻挥手,一道青光自她袖中飞出,落在王林面前,化作一尊尺许高、通体呈暗青色、表面铭刻着繁复稳固阵纹的三足丹炉。
丹炉样式古朴,灵光内蕴,虽非顶级,但一看便知极其坚固耐用。
“此炉名为‘镇岳’,材质特殊,内嵌稳固与导灵阵纹,能承受较大程度的灵力冲突与温度波动,可减少炸炉之险。”
李慕婉的声音依旧有些飘忽,“你拿去用吧。若……若此炉仍无法承受,或许……”
她顿了顿,看着眼前青年那与“他”截然不同、却同样执拗的眼神,轻轻叹了口气,“或许炼丹之道,并非你当下最适合的选择。修真之途万千,不必强求一途。”
她这话,既是对眼前王林所说,隐隐间,又何尝不是对自己百年瓶颈的一种无奈慨叹?
王林双手接过“镇岳”炉,触手微沉,感受到其中精妙的阵法与坚固的质地,心中明了此物不凡。
他恭敬谢道:“多谢师祖赐炉与指点,弟子铭记于心,定当勤加练习。”
说罢,再次躬身行礼,“弟子不敢再打扰师祖清修,就此告退。”
他转身,踏上了九曲廊桥,准备离开这片让他心绪同样泛起涟漪的南苑水榭。
李慕婉望着那逐渐远去的、挺拔却陌生的少年背影,心中空落落的,巨大的失望过后,只剩下无尽的疲惫与自嘲。
她缓缓坐回琴台前,手指无意识地拂过冰凉的琴弦,却再也无法弹出半个音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