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时代强音的背面
上海的夏天湿热得像一块浸满水的海绵。周深拖着两个行李箱走出浦东机场时,热浪扑面而来,混合着汽车尾气和某种熟悉的、属于中国的气味。他在出口处停顿了几秒,深深呼吸——三年了,他终于回来了。
时代强音的办公室在静安区一栋老式写字楼的七层。电梯缓慢上升时,周深看着镜面墙里的自己:利沃夫带来的最后一丝欧洲气息已经被上海的热浪蒸发了,他现在看起来和任何一个刚回国的年轻人没什么两样,除了脖子上那枚微微发亮的音叉。
经纪人李姐四十出头,穿着干练的套装,说话快得像rap:“合同签了就是自己人,接下来三个月你的行程已经排满了——下周进棚录单曲,下个月有三个商演,八月参加《新声代》选秀节目的踢馆赛……”
周深试图跟上她的语速:“李姐,我需要时间适应,还有时差……”
“时差睡一觉就好了。”李姐递给他一叠文件,“这是你的社交媒体账号,已经帮你注册好了。每周至少发三条动态,内容团队会帮你策划。还有,公司建议你换个造型,现在的形象太……素了。”
周深看着文件上那些陌生的账号名和密码,忽然想起陈谨一说过的话:“好的开始不应该建立在有问题的合同上。”但他还是签了,因为时代强音承诺了最快的曝光,因为他不能再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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录第一支单曲的过程像一场精确但冷漠的手术。录音棚里,制作人不断打断他:“不对,这个转音太‘艺术’了,流行音乐要更直接。”“那个高音收一点,听众会觉得你在炫技。”“情感?先别管情感,把音唱准。”
周深按照要求一遍遍重录。嗓子开始发干,喉部肌肉因为过度紧张而酸痛。中场休息时,他躲进洗手间,看着镜子里那个努力想要“正确”的自己,忽然想起利沃夫琴房的窗户,想起斯坦尼斯拉夫教授说:“你的声音终于有了‘味道’。”
现在,他们要把这味道洗掉,换成标准化的调味包。
手机震动,是陈谨一的消息。她三天前从普林斯顿飞抵上海,开始在上海交大的访问学者工作。
陈谨一:安顿好了吗?声带状态监测数据显示,你最近的使用强度超出安全阈值23%。
周深苦笑,打字回复:在录歌。制作人要求很多遍。
陈谨一:发一段录音给我。需要评估损伤风险。
周深录了一小段刚唱的副歌发过去。十分钟后,陈谨一的电话直接打了过来。
“你的声带黏膜明显充血。”她的声音透过电流传来,带着实验室背景的轻微噪音,“继续这种强度的录制,可能导致声带小结。建议立即停止,休息至少48小时。”
“我做不到。”周深压低声音,“制作人说今天必须完成。”
电话那头沉默了。然后陈谨一说:“把地址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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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小时后,陈谨一出现在录音棚楼下。她穿着简单的白衬衫和卡其裤,背着那个永远装满设备的双肩包。看见周深,她什么也没说,只是递给他一个保温杯。
“罗汉果胖大海茶,对缓解声带充血有效。”她看着他的喉咙位置,“你现在说话的声音频率比平时低15赫兹,说明声带已经疲劳。”
周深接过杯子,温度透过杯壁温暖掌心。“你怎么跟制作人说?”
“我来说。”陈谨一走向电梯,步伐坚定得像走向实验室。
制作人见到陈谨一时明显愣了一下。她递上名片:“上海交大声学实验室访问学者,陈谨一。我在进行一项关于职业歌手声带健康的长期研究,周深是我的研究对象。”
她调出平板电脑上的数据图表:“根据实时监测,他的声带黏膜已经处于炎症前期。如果继续高强度使用,可能造成永久性损伤。从研究伦理角度,我必须要求暂停今天的录制。”
制作人看着那些复杂的图表和曲线,皱起眉头:“但我们的进度……”
“声带损伤的恢复期至少两周,如果现在暂停,只需要两天。”陈谨一的语气不容置疑,“或者你可以继续,承担他未来可能无法演唱的风险。”
最终,制作人妥协了。周深获得了两天假期。
走出大楼时,上海已经入夜。霓虹灯在湿热的空气里晕染开,街道上挤满了下班的人群。周深忽然觉得疲惫如山倒来。
“谢谢。”他轻声说。
陈谨一摇摇头:“这是我的研究责任。”她停顿了一下,“但也是……朋友的关心。”
他们沿着街道慢慢走。路过一家便利店时,陈谨一进去买了冰敷贴和喉糖。结账时,收银员看着他们俩——一个疲惫的年轻歌手,一个严肃的女学者——露出了好奇的表情。
“你住哪里?”周深问。
“交大教师公寓,离这里四站地铁。”陈谨一把冰敷贴递给他,“现在敷上,每次十五分钟。”
周深接过,却没有立刻用。他们站在便利店门口,头顶的空调外机嗡嗡作响,热风吹起陈谨一的短发。
“我不喜欢这样。”周深突然说,“不喜欢被要求改变声音,不喜欢那些标准化的制作,不喜欢……变成产品。”
陈谨一看着他。便利店的白炽灯光在她眼镜片上反射出两个小小的光点。
“数据显示,”她缓缓开口,“流行音乐市场确实有可量化的偏好模式。但同样数据显示,真正成功的歌手,都是在保持个人特质的前提下,找到与市场的平衡点。”
“那我该怎么找这个平衡点?”
陈谨一思考了几秒:“需要实验。尝试不同的风格,收集听众反馈数据,分析市场反应。这是一个优化问题——在约束条件(市场接受度)下,最大化目标函数(艺术表达和个人满足感)。”
周深笑了。即使在这种时候,她还是会用数学语言描述一切。
“你总是能把复杂的事情说得这么……清晰。”
“清晰是我的工作方式。”陈谨一顿了顿,“但我知道,有些事情无法被完全清晰化。比如你现在眼里的失落,频谱图上没有对应的参数。”
周深呼吸。夜色渐深,上海的灯光在湿热空气里摇曳。
“能陪我走一会儿吗?”他问。
“可以。但你需要先敷上冰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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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沿着安静的街道走了很久,没有目的,只是走着。周深讲时代强音的那些要求,讲录音棚里的挫败感,讲自己开始怀疑——也许利沃夫学到的东西,在中国流行音乐市场毫无用处。
陈谨一安静地听,偶尔提问,但更多时候只是陪伴。走到一个小公园时,她在长椅上坐下,从包里拿出那枚音叉。
“敲一下。”她说。
周深敲响音叉。145赫兹的声音在夏夜的空气里荡开,短暂但清澈。
“这个频率,”陈谨一说,“从2010年到现在,从来没有变过。无论你在贵阳,在利沃夫,还是在上海;无论你唱艺术歌曲,唱民歌,还是唱流行歌——这个核心频率是恒定的。”
她转过头看他:“所以那些外在的东西——编曲、制作、风格——都会变。但你的声音本质不会变。他们可以要求你改变表达方式,但改变不了这个145赫兹。”
周深看着手里的音叉,金属在路灯下泛着微光。
“但我需要被听见。”他说,“如果坚持利沃夫学到的那种唱法,可能永远不会有听众。”
“那就找到让145赫兹被听见的方式。”陈谨一的声音很轻,但很坚定,“这不是妥协,是翻译——把你懂的语言,翻译成更多人能懂的语言。”
她停顿了一下:“就像我的研究,要把复杂的数学,翻译成学术圈能理解的论文。翻译会损失一些精确性,但能传递核心思想。”
周深看着她。夜风吹过公园里的香樟树,叶片发出沙沙的声响。
“你会帮我翻译吗?”他问。
“我一直在帮。”陈谨一站起身,“现在,你该回去休息了。声带恢复需要睡眠。”
送周深到地铁站后,陈谨一没有立刻离开。她站在站口,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扶梯下方,然后打开手机备忘录。
她写:
“观察记录:研究对象在职业初期遭遇标准化压力,出现自我怀疑。
干预措施:提供声带健康保护,给予理论支持。
初步效果:情绪状态有所改善,但根本问题(艺术表达与市场需求的矛盾)尚未解决。
后续计划:
1. 建立周深个人声学数据库的中国市场分支,收集不同风格演唱的听众反馈数据。
2. 协助他找到声音特质与市场偏好的最大交集。
3. 确保声带健康监控持续进行。
备注:今晚他说‘你会帮我翻译吗’时,眼睛里有种罕见的脆弱。
这不是数据点,是……需要被记住的画面。”
保存备忘录,她抬头看向夜空。上海的夜晚看不到星星,只有被灯光染红的云层。
但她知道,在某个地方,那些星星还在。就像周深声音里的145赫兹,无论被多少商业噪音掩盖,依然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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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两个月,周深在时代强音的安排下像陀螺一样旋转。商演、采访、综艺节目录制,日程密集得几乎没有喘息的时间。他学会了在后台快速换装,学会了对着镜头微笑,学会了说那些标准化的“艺人台词”。
但每到深夜,回到租住的小公寓,他都会打开电脑,录一段自己想唱的歌——不是公司安排的,不是制作人要求的,只是他想唱的。然后发给陈谨一。
她总是在一小时内回复分析报告。技术评分、情感参数、声带状态评估。但最近,她的报告里开始出现一些新的内容:
“今天这段翻唱的情感参数达到0.91,虽然制作粗糙,但核心表达清晰。建议:保留这个版本,作为未来正式录音的参考。”
“你尝试的这首民谣改编,市场预测模型显示有63%的接受概率,可以继续探索这个方向。”
“声带疲劳指数偏高,明天必须休息。这是命令,不是建议。”
周深照做。因为她是唯一一个还在关心他声音本身的人。
八月,《新声代》踢馆赛录制现场。周深作为神秘踢馆选手,需要在一分钟内征服观众和评委。节目组给他的选曲是一首流行情歌,编曲华丽,但在他看来空洞得像糖纸。
候场时,他给陈谨一发消息:我讨厌这首歌。
陈谨一:但你需要这次曝光。数据分析显示,《新声代》的观众群体与你的目标听众重叠度达71%。
周深:那我该怎么唱?
陈谨一:把它当成一道数学题。已知条件:歌曲旋律简单,歌词空洞,编曲过度。求解:如何在保持145赫兹核心特质的前提下,让表演有感染力。
陈谨一:我的建议:简化编曲,突出人声。在副歌部分加入你的特色转音。最重要的是——唱的时候,想着你真正想唱给的那个人。这样即使歌词空洞,情感也会真实。
灯光亮起,周深走上舞台。聚光灯刺眼,观众席黑压压一片。音乐响起时,他闭上眼睛,想起陈谨一说的“想着你真正想唱给的那个人”。
然后他开口。
没有按照编曲的华丽编排,他唱得很简单,很干净。副歌时,他加入了利沃夫学到的那些转音技巧,像给塑料花插上了一枝真花。
唱到最后一句时,他睁开眼睛,目光投向观众席上方的某个虚无点。那里没有陈谨一——她在实验室看直播——但仿佛有。
表演结束,掌声响起。评委点评时,有人喜欢他的“独特音色”,有人批评他“改编太大胆”。投票环节,他以微弱优势踢馆成功。
回到后台,李姐兴奋地拍他的肩:“可以啊!刚才制作人说你那段转音很有记忆点!”
周深勉强笑了笑,喉咙因为紧张而发干。手机震动,陈谨一的消息:
“直播数据初步分析:你的表演在第47秒达到情感峰值,对应收视率同时上升。验证了假设——真实情感能穿透商业制作的包装。
另外,你最后看向观众席上方的眼神,让我想到你在利沃夫毕业音乐会上看我的眼神。
这不是数据分析,是……观察者的感受。”
周深呼吸,回复:因为我想着你。
发送后,他盯着屏幕,等待回复。一分钟后,消息来了:
“数据接收成功。
情感参数:无法量化,但确认存在。
建议:继续保持。”
周深笑了。这就是他们的语言,他们的协议,他们花了七年建立起来的、奇怪但有效的通讯系统。
即使在上海这个巨大嘈杂的机器里,即使被时代强音的齿轮反复碾压,即使开始怀疑自己声音的价值——
只要这个系统还在运转,只要145赫兹还在振动,只要她还在分析那些“无法量化但确认存在”的情感。
他就还能继续唱下去。
窗外的上海,灯火璀璨如星河。远处,外滩的钟声隐约传来,像来自另一个时代的回音。
周深取下脖子上的音叉,轻轻敲响。
145赫兹的声音在狭窄的化妆间里回荡,短暂但清晰,像一声不会被淹没的呼喊,像一句永远不会撤回的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