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伊斯坦布尔的中间坐标
飞机降落在伊斯坦布尔阿塔图尔克机场时,黄昏正沿着博斯普鲁斯海峡缓缓铺开。金角湾的水面泛着熔金般的光泽,两岸的清真寺尖顶像一支支指向天空的铅笔,宣礼塔的广播声在潮湿的空气里层层叠叠地传播。
周深拖着行李箱走出到达大厅,五月的伊斯坦布尔已经有了夏天的温度。他穿着一件简单的白衬衫,袖口卷到肘部,脖子上挂着那枚145赫兹的音叉——金属贴着他的锁骨,微微发烫。
陈谨一的航班比他早两小时抵达。他们在WhatsApp上共享了实时位置,两个光点在机场地图上缓慢移动,最终在抵达大厅的星巴克门口汇合。
一年半未见,陈谨一看起来没什么变化——同样的短发,同样的细边眼镜,同样背着那个塞满电子设备的双肩包。只是肤色白了些,普林斯顿的冬天显然比合肥更少阳光。
“时差调整得如何?”这是她的第一句话,像医生问诊。
“还好。在飞机上睡了七个小时。”周深看了看表,“现在是伊斯坦布尔时间下午五点,我的生物钟应该是晚上十点,但肾上腺素压过了困意。”
陈谨一点头,从包里拿出一个手持式测温仪对准他的额头:“37.2度,正常。喉部状态?”
“有点干。飞机上的空气太干燥。”
她从包里掏出一个保温杯:“温盐水,浓度0.9%,对缓解喉部干燥最有效。另外——”她顿了顿,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几秒,“你瘦了。毕业音乐会的准备消耗很大?”
周深接过保温杯,喝了一口。温度刚好,咸度适中,像她做的一切那样精确。“还好。主要是心理压力。第一次个人音乐会,怕搞砸。”
他们并肩走向地铁站。伊斯坦布尔的地铁站台古老而拥挤,空气里混合着汗味、香料味和地下深处的潮湿气息。陈谨一在人群中自然地靠近他一点——不是亲密,是保护她的设备不被撞到。
“酒店订在苏丹艾哈迈德区,”她说,“离圣索菲亚大教堂和蓝色清真寺都很近。我测量过,那个区域的声学环境很有特点——拜占庭建筑和奥斯曼建筑的混响特征完全不同。”
周深笑了。这就是陈谨一,选择酒店的标准是“声学环境有研究价值”。
地铁穿越海峡隧道时,车厢突然陷入黑暗,只有应急灯发出幽绿的光。几秒钟后,光明重现,窗外是马尔马拉海的粼粼波光。在这短暂的黑暗里,周深感觉到陈谨一的手指轻轻碰了碰他的手背——很快,像偶然。
“你论文投稿了?”他问。
“嗯。《自然-通讯》给了修改再审的机会。审稿人建议我增加跨文化验证。”陈谨一推了推眼镜,“所以这次伊斯坦布尔之行也有数据采集的目的——计划录制一些伊斯兰宗教音乐,与基督教圣歌做频谱对比。”
“那我呢?也是你的数据采集对象?”
“你是核心案例。”她转头看他,地铁车窗外的光在她眼镜片上流动,“但这次……不完全是为了数据。”
这句话她说得很轻,几乎被地铁的轰鸣淹没。但周深听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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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店房间在四楼,有一个小小的阳台,正对着圣索菲亚大教堂的侧面。傍晚的祈祷声从四面八方涌来,各座清真寺的宣礼声此起彼伏,在天空中交织成复杂的声网。
陈谨一立刻打开设备:录音笔、声级计、频谱分析仪。她站在阳台上,闭上眼睛听了三分钟,然后在笔记本上快速记录。
“宣礼声的平均声压级是78分贝,主要能量集中在800-1200赫兹,这是人声最易传播的频段。不同清真寺的宣礼声有微小的频率差异,像鸟类种群的方言分化。”
周深靠在门框上看她工作。夕阳把她的白衬衫染成暖金色,短发边缘被光照得透明。一年半来,他只在屏幕里见过她,现在这个真实的存在让他有点恍惚——像长期研究一个数学模型,突然见到了它在现实世界中的物理实现。
“怎么了?”陈谨一注意到他的注视。
“没什么。”周深移开目光,“只是觉得……你工作的时候很专注。”
“数据处理需要专注。”她把设备收起来,“但你看起来有话想说。”
周深呼吸。博斯普鲁斯海峡的风从阳台吹进来,带着咸腥的海水味和远处烤鱼的香气。
“谨一,”他说,“我的毕业音乐会……你来吗?”
陈谨一的手指在设备上停顿:“日期是?”
“五月二十八日。在利沃夫爱乐音乐厅。”
“我的行程计划是五月二十五日离开伊斯坦布尔,返回普林斯顿完成论文修改。”她快速计算,“如果改签机票,在利沃夫停留三天,理论上可行。但需要调整数据采集计划。”
“不是作为研究者,”周深补充,“是作为……听众。”
陈谨一抬起头,眼镜片后的眼睛看着他。夕阳正在下沉,房间里的光线变得柔和。
“我会去。”她最终说,“但既然到了现场,数据采集是必然的。我可以承诺不干扰你的演出——设备会放在观众席,不会带到后台。”
“好。”周深笑了,“成交。”
那天晚上,他们去酒店顶楼的餐厅吃饭。露台上能看见圣索菲亚大教堂和蓝色清真寺的夜景,灯光勾勒出古老建筑的轮廓,像浮在夜色中的巨大灯笼。
陈谨一点了一份烤鱼和酸奶沙拉,周深要了土耳其烤肉。等菜的时候,她拿出平板电脑,调出周深发来的那首《12840公里的共振》的频谱图。
“这首歌的旋律结构很有趣,”她用叉子指着屏幕,“你看,主歌部分的音程变化遵循斐波那契数列的比例,副歌则切换到黄金分割的比例。这是有意识的安排吗?”
周深摇头:“不是。写的时候只是凭感觉。”
“那更说明问题。”陈谨一放大频谱,“潜意识里,你对美的感知符合数学规律。这验证了我的一个假设——优秀音乐家的直觉,其实是内化的数学直觉。”
服务员端来食物。陈谨一终于放下设备,认真品尝了一口烤鱼:“鱼肉新鲜度85分,烹饪火候控制得当,香料配比——孜然、辣椒、薄荷的比例大约是5:3:2,平衡了鱼的腥味。”
周深看着她认真分析食物的样子,忽然觉得这一切都很好——分开的一年半,12840公里的距离,所有等待和不确定,在这一刻都值得了。
因为他们还在用同样的语言对话。因为在她那里,烤鱼和声波一样值得被精确分析。因为这种奇怪但舒适的相处模式,是他们花了七年时间建立起来的,独一无二的系统。
“谨一,”他切着烤肉,“我毕业后……可能会回国发展。”
陈谨一抬起头:“确定了吗?”
“嗯。有几家国内的音乐公司联系了我,虽然都是小公司,但至少是个开始。”周深停顿,“斯坦尼斯拉夫教授建议我留在欧洲发展,说这里的艺术环境更纯粹。但我还是想回去——我的声音,应该唱给更多人听。”
“数据支持这个决定。”陈谨一放下叉子,“根据我对中国音乐市场的分析模型,未来三年,专业声乐背景的歌手有上升趋势。虽然竞争激烈,但你的声音特质有差异化优势。”
“你会回国吗?”周深问,“普林斯顿的访问结束后。”
陈谨一沉默了片刻:“导师希望我留下读博。普林斯顿的声学实验室资源更好。”她看到周深的表情,补充道,“但我会经常回国。我的研究需要跟踪你的声音发展,远程数据采集毕竟有限。”
晚餐在宣礼声中继续。夜色渐深,海峡对岸的亚洲区亮起万家灯火,渡轮在黑色水面上划出发光的轨迹。
结账后,他们没有立刻回房间。陈谨一提议去散步——“研究夜晚的伊斯坦布尔声景”。
他们沿着老城区狭窄的街道慢慢走。石板路被岁月磨得光滑,两旁是卖香料、灯具、地毯的小店,空气中飘荡着藏红花、肉桂和咖啡的混合气味。街角有老人在拉一种叫“萨兹”的土耳其乐器,琴声哀怨悠长。
在一个僻静的巷口,陈谨一突然停下,从包里拿出那枚音叉。她轻轻敲击,145赫兹的声音在古老的石壁间回荡,与远处的萨兹琴声形成奇妙的共鸣。
“测试声场。”她解释,但目光没有看他,而是看着音叉在手中微微振动的样子。
周深也从脖子上取下自己的音叉,敲击。两枚音叉的声音在空中相遇,叠加,形成一个更丰满的和声。
“频率完全一致。”陈谨一用仪器测量,“误差小于0.1赫兹。这在物理上是完美的共鸣。”
“在物理之外呢?”周深问。
陈谨一收起音叉,继续往前走。巷子尽头是一个小广场,中央有古老的喷泉,几个孩子在追逐玩耍。
“在物理之外,”她终于回答,声音很轻,“这可能意味着……我们在某些维度上,已经校准了。”
他们没有再说话,只是并肩走着。伊斯坦布尔的夜晚温柔地包裹着这个古老的十字路口城市,也包裹着这两个来自东方、在西方的坐标系里相遇、又在中间的坐标短暂停留的年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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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伊斯坦布尔的第三天,陈谨一真的去录制了宗教音乐。周深陪她去了一座不对外开放的小清真寺,通过学术联系获得了特殊许可。
清真寺内部空旷安静,高高的穹顶上画着繁复的几何图案。一位年长的宣礼员为他们演示了传统的呼唤祈祷——没有麦克风,纯粹的人声,在建筑内部自然共鸣。
声音响起的瞬间,周深感到脊背一阵战栗。那是一种原始而强大的声音,直接从胸腔发出,经过口腔的共振,在穹顶下无限放大。不是技巧,是信仰,是通过身体传递的某种超越语言的东西。
陈谨一全神贯注地操作设备。录制结束后,她查看初步数据,眼睛亮了起来。
“你看,”她把屏幕转向周深,“宣礼声的共振峰分布,和你在教堂唱《圣母颂》时有相似之处。虽然文化背景完全不同,但神圣情感的声学表达有跨文化的共性。”
周深看着频谱图上的相似曲线,忽然明白了她研究的真正意义——不是把音乐变成冰冷的数据,而是通过数据揭示音乐深处的人类共通性。
离开清真寺时,宣礼员送给他们一小瓶玫瑰水。“愿真主保佑你们的声音。”老人用生硬的英语说。
走在回酒店的路上,陈谨一难得地主动开口:“我想修改论文的方向。”
“嗯?”
“原来我试图建立情感声学的普适模型,但现在我觉得……”她斟酌着用词,“也许应该研究声音如何在不同文化中表达相同的人类情感。比如神圣,比如思念,比如爱。”
周深的心跳漏了一拍。“爱?”
“嗯。”陈谨一看着前方熙攘的街道,“爱可能是最难建模的情感,因为它太复杂,太主观。但也许正是这种复杂性,让它成为最值得研究的声学现象。”
她转头看他:“你的声音里,有一种特殊的‘爱’的频率。不是技术性的,是……我无法完全量化的部分。那部分让ZS-001不仅仅是数据,是一个人的声音。”
周深呼吸。博斯普鲁斯海峡的风吹过加拉塔大桥,带来海鸥的叫声和渡轮的汽笛。
“那部分,”他轻声说,“只存在于当我在想你的时候。”
陈谨一停下脚步。他们站在桥中央,左边是欧洲,右边是亚洲,脚下是连接两个大陆的海峡。夕阳正在西沉,把整个伊斯坦布尔染成蜂蜜般的金色。
“我知道。”她终于说,声音被风吹得有些飘散,“数据分析显示,当你演唱原创作品时,尤其是那些涉及个人情感的歌词,声波的相干性会达到峰值。那是技术无法伪造的特征。”
她推了推眼镜,这个动作在夕阳里显得格外柔软:“所以我假设——只是假设——你的声音里那个无法量化的部分,和我有关。”
“假设需要验证。”周深说。
“是的。”陈谨一点头,“需要长期的数据跟踪,需要控制变量的实验设计,需要严谨的分析方法。”
“需要时间。”
“需要时间。”
他们相视而笑。夕阳沉入海峡,第一颗星星在天边亮起。
回酒店的路上,周深的手机收到一条消息——来自国内一家叫“时代强音”的音乐公司,邀请他签约。条件看起来很优厚:三年合约,承诺制作专辑,安排商演和电视节目。
他把消息给陈谨一看。
“数据分析建议,”她快速浏览后说,“这家公司的艺人发展轨迹数据显示,前两年曝光度增长迅速,但第三年普遍出现瓶颈。而且他们的合同里有几个模糊条款,可能对艺人不利。”
“但我需要开始。”周深说,“不能再等了。”
“我知道。”陈谨一保存了合同文件,“我会找法律专业的朋友帮忙分析具体条款。在你签任何东西之前。”
那一晚,周深在阳台上站了很久。伊斯坦布尔的夜晚永不真正安静——远处酒吧的音乐,近处街头的交谈,清真寺偶尔的广播,海鸥的叫声,渡轮的汽笛。所有这些声音交织成一个复杂的、活生生的声景。
他想起陈谨一说的话:声音如何在不同文化中表达相同的人类情感。
也许他们就是这样——来自不同的文化背景,用不同的语言(音乐和数学),但试图表达和理解相同的东西。
而伊斯坦布尔,这个东与西、旧与新、神圣与世俗交汇的地方,是他们暂时的中间坐标。
再过两天,他将飞回利沃夫准备毕业音乐会。她将飞回普林斯顿修改论文。然后,在五月的利沃夫,他们会在音乐厅的观众席和舞台之间,隔着灯光和空气,再次相遇。
那时,他将唱出准备了四年的声音。
而她,将用她所有的科学工具和无法工具化的部分,聆听。
海峡对岸的亚洲区,灯火渐次熄灭。欧洲区却依然热闹,像一场永不结束的宴会。
周深回到房间,打开作曲软件。他想写一首新歌,关于海峡,关于桥梁,关于所有连接分开事物的东西。
第一句歌词出现在屏幕上:
“在亚细亚和欧罗巴的接缝处
我们短暂地共享同一个经度
你说这是数据采集的最佳位置
我说这是心跳能听见心跳的距离”
他保存草稿,关掉电脑。
窗外,伊斯坦布尔沉睡在两大洲的怀抱里,像一句等待被解读的古老密码。
而他和她,是两个年轻的解码者,各自拿着不同的密码本,却相信最终会读出相同的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