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一次归国
2013年春天，利沃夫的雪化了，泥泞的街道上冒出零星的绿芽。周深坐在音乐学院图书馆靠窗的位置，面前摊开的不是乐谱，而是一份中文合同。
指尖划过纸张边缘，留下细微的汗渍。合同来自上海一家音乐公司，邀请他参加一档名为《华夏新声》的选秀节目。邮件里说，节目制作人在YouTube上看到了他翻唱中文歌曲的视频——“声音很有辨识度”。
斯坦尼斯拉夫教授知道这件事后，沉默了很久。
“你想回去吗？”最终教授问。
“我不知道。”周深诚实地说，“这是一个机会……但也是个风险。”
“所有机会都是风险。”教授走到钢琴前，弹了一串不和谐的音，“关键是，这个机会是否值得你离开现在的轨道。”
周深明白教授的意思。他在利沃夫的学习刚刚步入正轨：声乐技巧稳步提升，开始学习歌剧选段，甚至参与了几场小型演出。如果现在回国参加选秀，就意味着中断学业，进入一个完全陌生的领域。
“我有个朋友，”周深说，“她投资了我。如果我去参赛，可能会让她失望。”
教授转过身，蓝眼睛在午后阳光下显得格外清澈：“你的朋友投资的是你的声音，还是你的学业？”
这个问题让周深愣住了。
那天晚上，他给陈谨一发了邮件，附上合同扫描件和节目介绍。在邮件结尾，他写道：
“如果你觉得这是错误的决定，我就不去。你是我唯一的投资人，你有否决权。”
回复在二十四小时后到达，出乎意料的快。
陈谨一没有直接说同意或反对，而是发来一份数据分析报告。标题是：“《华夏新声》往季参赛选手发展路径的概率分析”。
报告里，她用过去三季的数据建立模型，分析了不同起点选手的后续发展概率。结论显示：对于像周深这样“有专业技能但无大众知名度”的选手，参赛后获得长期发展的概率约为32%，但短期曝光带来的机会窗口价值不可忽视。
最后，她附上了一段个人意见：
“从投资回报角度看，参赛的期望收益为正。但投资周期可能延长，因为你需要时间建立公众认知。
“从个人发展角度看，这是测试你声音市场价值的机会。数据可以撒谎，但市场反应不会。
“我的建议：去试。但要有退出策略——如果失败，立刻回利沃夫完成学业。
“另外，节目录制地在上海。如果你回国，我们可以见面。
“我已经三年没听过你的现场了。”
周深反复读最后两句话。尤其是那句“我们可以见面”，让他的手微微发抖。
三年了。
2010年秋天的贵阳，2013年春天的上海。8816公里，缩短为0。
他回复：“好。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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签证、机票、行李。周深像处理一道复杂的数学题一样规划着回国行程。他向学校请了两个月假——节目录制预计六周，加上准备时间，足够了。
餐馆的工作辞掉了，林叔拍拍他的肩膀：“去吧，给中国人争光。要是红了，别忘了回来请我吃饭。”
出租屋退租前，周深仔细打包了所有物品。乐谱、笔记、陈谨一寄来的信件、那个装着频谱图的旧信封。他把这些东西装进一个防水箱，寄存在斯坦尼斯拉夫教授那里。
“我会回来的。”他对教授承诺。
“我知道。”教授递给他一个小盒子，“送你的临别礼物。”
盒子里是一枚银色的小音叉，上面刻着一行乌克兰语：“Голос - це дар.”（声音是天赋。）
周深把它挂在脖子上，贴着胸口。
飞往上海的航班在四月的一个清晨起飞。当飞机越过中俄边境时，周深透过舷窗看到下面广袤的西伯利亚平原。冰雪正在消融，大地裸露着原始的褐色。
他忽然想起陈谨一曾说过的一个数学概念：测地线——曲面上两点间的最短路径。从利沃夫到上海，这条航线就是地球曲面上的测地线。
而他的人生，似乎也在寻找某条测地线，连接音乐与医学，乌克兰与中国，过去与未来。
飞机降落在浦东机场时，上海正下着蒙蒙细雨。周深拖着唯一的行李箱走出航站楼，深深吸了一口气——潮湿的、带着汽车尾气和食物香气的空气，和利沃夫干燥寒冷的气息完全不同。
节目组派来的车已经在等着。上车前，周深回头看了一眼机场大厅里熙攘的人群。
三年了，他回来了。
带着一身在异国积累的尘埃，带着一腔尚未被市场检验的声音，带着一个想要证明给某人看的渴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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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肥，中国科技大学。
陈谨一盯着日历上圈出的日期：4月28日。旁边标注：“周深抵达上海”。
她的右臂已经基本恢复，只是阴雨天还会隐隐作痛。桌子上摊开着《华夏新声》的赛程表——海选、初赛、复赛、半决赛、总决赛。录制地点在上海音乐学院。
从合肥到上海，高铁三小时。
她打开一个新的计算文档，输入变量：课程安排、实验时间、可能的请假天数。然后开始优化——如何在最小化耽误学业的前提下，最大程度地观赛。
结果很快出来：她可以去三次。初赛、半决赛、总决赛。
如果周深能走到总决赛的话。
她关闭文档，打开邮箱。周深昨天发来了抵达上海的照片——机场的落地玻璃窗上倒映着他的影子，比以前更瘦，但眼神更坚定。
她回复：“明天初赛，正常发挥即可。不要过度紧张，紧张会让声带肌肉收缩，影响音准。”
片刻后，周深回复：“你会来吗？”
陈谨一看着那三个字，手指在键盘上停顿。她最终没有给出肯定答复，只是说：“我看日程安排。”
这是实话，但也是逃避。她不确定自己是否准备好面对三年后的周深——不是透过屏幕和数据，而是真实的，呼吸着同一片空气的周深。
晚上，她登录QQ。加密相册里的照片已经累积到四百多张，全是周深——弹琴的、唱歌的、在利沃夫街头的、在餐馆后厨的、还有病床上她拍下的那张模糊的侧脸。
她新建了一个文件夹，命名为：“现场”。
然后关掉电脑，躺在床上。
窗外，合肥的春夜温暖而安静。室友已经熟睡，发出均匀的呼吸声。
陈谨一闭上眼睛，尝试用数学思维分析自己的情绪。变量：三年未见，距离归零，声音将从录音变成现场。输出应该是什么？期待？紧张？还是……
她无法完成计算。因为有一个变量无法量化：当她终于听到那个145赫兹的声音不在耳机里，而在真实的三维空间里振动时，会是什么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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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音乐学院的演播厅里，镁光灯炽热得像夏天的太阳。周深坐在候场区，手心全是汗。
初赛选手有两百多人，每个人只有九十秒展示时间。他的号码是147，排在下午。
周围有人在练声，有人在背歌词，有人在紧张地踱步。空气里弥漫着香水、汗水和焦虑混合的味道。
周深呼吸，默念陈谨一教他的方法：吸气四秒，屏气七秒，呼气八秒。478呼吸法，据说能降低心率。
手机震动了一下。他低头看——
陈谨一：我在第三排。
简单的四个字，却像一针镇静剂注入血管。周深猛地抬头，看向观众席。
演播厅的灯光让观众席显得很暗，但他还是看见了。第三排中间的位置，一个穿着浅蓝色衬衫的女孩，安静地坐着，手里拿着一个笔记本。
三年。她长高了，头发剪短了，戴上了一副细边眼镜。但那种专注的神情没变——就像当年在贵阳的饭桌前，认真地分析他声音频率的样子。
周深呼吸，这次不是因为紧张，而是因为别的什么。一种终于落地的踏实感。
主持人叫到147号。他起身，走向舞台。
聚光灯打在脸上时，他短暂地失明了。世界缩窄成光锥内的空间，观众席沉入黑暗。但他知道，在某个特定的坐标上，陈谨一在看着，在听着。
音乐响起。他选的歌是舒伯特的《鳟鱼》，德语艺术歌曲。导师赛前建议他选更流行的曲目，但他坚持了——因为陈谨一曾在邮件里说，她最喜欢他唱的德语歌，“元音的共鸣特别完整”。
他开口：
“In einem Bächlein helle, da schoß in froher Eil...”
（明亮的小溪里，一条鳟鱼欢快地游过……）
声音在演播厅里回荡。三年的训练在这一刻显现：气息稳定，共鸣饱满，德语发音精准。更重要的是，他唱出了那种轻快的、属于小溪和鳟鱼的喜悦。
九十秒很快结束。最后一个音符落下时，掌声响起。
导师席上，三位评委交换了眼神。中间那位著名音乐制作人拿起话筒：“147号，周深，对吗？”
“是的，老师。”
“你的声音很特别。在哪里学的声乐？”
“乌克兰，利沃夫国立音乐学院。”
评委们露出惊讶的表情。“为什么去乌克兰学音乐？”
周深握紧话筒，停顿了两秒：“因为……那里离我的梦想更近。”
这句话听起来很官方，但只有他自己知道其中的真实含义——离梦想更近，也离那个投资他梦想的人更远。而今天，距离终于归零。
“你的德语很好，”另一位评委说，“但接下来的比赛，可能需要展示更多面向大众的能力。准备好了吗？”
周深深吸一口气，目光扫过黑暗的观众席，停在第三排那个模糊的身影上。
“准备好了。”
初赛结果当场公布：147号周深，通过。
走下舞台时，他的腿有点发软。后台工作人员递来一瓶水，他道谢，但没有喝。他快步走向观众席出口——选手不能直接接触观众，但他想至少远远地再看一眼。
在走廊的转角，他停下了。
陈谨一站在那儿，背靠着墙，笔记本抱在胸前。看到他，她推了推眼镜。
三米的距离。三年时间。
两人沉默地对视了几秒。演播厅里的音乐和欢呼声透过墙壁隐约传来，像遥远的背景音。
“你的声压级比录音里强17%。”陈谨一先开口，语气平静得像在实验室汇报数据，“现场空间的混响时间约为1.2秒，增强了声音的饱满度。”
周深笑了。三年了，她一点没变。
“还有呢？”他问。
“德语发音准确性98%，音准误差在0.15个半音以内，达到专业录音室水准。”陈谨一顿了顿，补充道，“另外，你在第二乐句换气时，心跳频率大约是每分钟110次，说明紧张。”
“这你都能听出来？”
“声带振动会受心率影响。微弱的频率调制，但能检测到。”
周深走近一步。现在距离缩短到一米，他能看见她眼镜片后的眼睛，看见她右臂不自然的姿势——骨折留下的后遗症。
“你的手，”他轻声问，“完全好了吗？”
“功能恢复97%，不影响日常生活。只是精细动作可能永久性降低3%的准确率。”陈谨一抬起右臂，缓慢地弯曲了一下，“不过，我不需要弹钢琴。”
周深想说什么，但工作人员的声音从走廊另一端传来：“147号！来一下！”
他回头应了一声，再转回来时，陈谨一已经从包里掏出一个小东西，递给他。
是一个U盘，和她三年前在贵阳给他的那个一模一样。
“这是什么？”他接过。
“升级版的声乐分析程序。现在可以实时分析，给出调整建议。”陈谨一说，“比赛期间，每天录练习音频发给我。我远程监控。”
周深握紧U盘，金属外壳温热——大概是刚从她口袋里拿出来。
“谨一，”他叫她的名字，声音很轻，“谢谢你来。”
陈谨一点点头，没有说“不客气”，也没有说别的。她转身要走，又停下，回头说：
“对了，数据分析显示，如果进半决赛，你选中国风曲目的胜率会更高。具体推荐曲目列表，我晚点发你。”
然后她真的走了，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
周深站在原地，很久没动。手里的U盘硌着掌心，像一枚小小的、实体的承诺。
回到后台休息室，他迫不及待地打开U盘。里面不仅有程序，还有一个加密文件夹。密码是他第一次在贵阳唱歌的日期：20101107。
解锁后，他看见了三年来的所有——他发给陈谨一的每一段录音，每一张她手绘的频谱图，每一份数据分析报告。按照时间顺序排列，像一个声音的成长日记。
最后一份文档创建于今天上午，标题是：“初赛现场实时分析记录”。
他点开，看到陈谨一在比赛过程中记下的笔记：
时间戳00:00-00:30：进入状态略慢，前三个音符音高偏低0.1半音
00:31-01:00：状态稳定，情感参数达到0.92
01:01-01:30：心跳频率下降至90次/分，紧张缓解
在文档结尾，她写了一段与数据无关的话：
“三年后第一次听你现场。
“数据和录音一致，但多了某种东西。
“也许是空间的维度，也许是时间的重量。
“不管是什么，它让145赫兹不再只是一个频率。
“而是一个人在唱，另一个人在听。
“这是算法无法量化的部分。
“但我知道，它存在。”
周深盯着屏幕，眼睛发热。
他打开手机，给陈谨一发了一条消息：
“谢谢你的记录。也谢谢你说‘算法无法量化的部分’存在。
“因为那部分，是我继续唱下去的唯一理由。”
窗外，上海的夜幕降临。城市的灯火次第亮起，像散落在大地上的星星。
而在某条街道上，一个女孩正走向高铁站。她将在三小时后回到合肥，回到她的数学世界。
但她知道，从今天起，那个世界多了一个维度——一个属于声音、属于现场、属于145赫兹在真实空间里振动的维度。
而在上海的某个酒店房间里，一个男孩正戴着耳机，反复听自己今天比赛的录音。他将在明天开始新一轮的训练，为下一轮比赛做准备。
但他知道，从今天起，他的声音有了一个确定的坐标——第三排，中间，一个拿着笔记本的女孩所在的位置。
8816公里归零。
三年时间折叠进一个下午。
而故事，才刚刚进入第二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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