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把校门口的地砖烤得发白,空气里浮动着尘埃和笑声。彩旗在风里哗啦作响,横幅上“欢迎返校”的红字被斜阳照得像刚干的血。学生三五成群地往里走,书包甩在肩上,嘴里嚼着口香糖,有人笑着推搡,有人低头刷手机。开学前的热闹像一层薄雾,浮在地面,暖烘烘的,却照不进白枭站的那根水泥柱后。
他背靠着柱子,肩膀贴着粗糙的灰墙,手里攥着手机,指节发白。屏幕暗了又亮,亮了又暗。锁屏界面那条推送还在:【本市重点中学副校长之子戴怀结束海外交流项目,今日返校报到】。他没点进去看详情,也不敢删。像是怕一碰,那个名字就会从屏幕里走出来,站在他面前。
他眼睛一直盯着校门。
脚步声、说话声、笑声,全被压成模糊的背景音。他的呼吸很轻,胸口却闷得发疼。不是害怕,是等——等一个人出现,等一场审判开始。
终于,人群分开。
一辆黑色轿车在校门口停下。车门打开,一只穿着深灰色皮鞋的脚先落地,然后是修长的身影。戴怀拖着一个哑光黑的行李箱走出来,轮子碾过地砖,发出轻微的滚动声。他穿着米白色风衣,扣子只系到一半,露出里面的浅灰毛衣。风吹起他额前的碎发,他抬手扶了下眼镜,动作从容,像早就习惯被人注视。
周围立刻有人认出他。
“戴怀?!你回来了?”
“靠,真是你!国外过得怎么样?”
“听说你拿了交换生优秀奖?牛啊!”
几个人围上去,有男有女,语气熟稔又热络。副校长也下了车,拍拍他肩膀,说了句什么,笑着走了。戴怀点头回应,笑容温和,不张扬,也不躲闪。他像一束光,自然地落在人群中心,谁靠近他,都会被照亮一点。
白枭缩了缩身子,几乎要把自己藏进柱子的阴影里。
他看清了。
就在戴怀抬手扶眼镜的瞬间,无名指上的银戒在夕阳下闪过一道微光——细圈,极简,和天台楼梯井里那只手上的,一模一样。
B.H.。
他喉咙发紧,手指猛地掐进掌心,指甲陷进肉里,留下几道红痕。不是痛,是怕。怕这枚戒指的意义,怕它代表的过去,怕它还能在现在留下痕迹。
就在这时,教学楼侧门开了。
白鸟抱着一叠教材走出来,低着头,脚步不快,却很稳。他穿着那件旧的灰蓝色外套,袖口磨得有点发白,领子竖着,遮住半边下巴。风吹起他额前的碎发,他没去拨,只微微偏了下头,像是在避光。
然后他抬头。
视线穿过流动的人群,直直落在戴怀身上。
时间像是被按了暂停。
戴怀也看见了他。
他脸上的笑淡了些,眼神却亮了一下,像是终于找到什么遗失的东西。他没说话,只是嘴角微扬,轻轻点了点头,动作很小,却极认真。
白鸟站着没动。
他的眼神变了。不是冷,不是怒,是一种极深的克制,像冰层盖住了沸腾的水。瞳孔缩了一下,喉结滚了滚,极轻,却让白枭看得清楚。然后,他极轻微地点了下头,转身,快步走开。背影笔直,肩线却绷得死紧,像是背着什么看不见的重物。
白枭靠在柱子上,额头沁出一层冷汗。他本该松一口气——哥哥见了前任,平静如常,甚至没多看一眼。这不就是他希望的吗?放下了,往前走了,没事了。
可他胸口像被什么狠狠攥住,喘不上气。
他不是平静。他是忍。
他知道白鸟忍得多狠。小时候发烧,白鸟整夜守他,手搭在他额头上,一句话不说,却能把药温到刚好入口。可一旦他自己不舒服,问他,永远是“没事”、“不疼”、“别管我”。他太会藏了,藏到连痛苦都变成静默。
可刚才那一眼——白枭看得清清楚楚。
那是痛。是旧伤被撕开的痛。是明明想逃,却不得不面对的痛。
他低头看着手机,锁屏再次亮起。还是那条好友申请:【昵称:戴怀 备注:我是你哥的过去】。
手指悬在屏幕上方,想点,又不敢点。
他想看看戴怀的朋友圈。想看看他这一年去了哪里,见了什么人,拍了什么照片。想确认——有没有白鸟的影子。
可他又怕。
怕看到他们曾经笑着合影,怕看到戴怀发一张旧照,配文“怀念”。怕看到那枚银戒戴在另一只手上,而白鸟的眼神,是现在的他从未见过的温柔。
他闭了下眼,再睁开,手指划开屏幕,点进社交软件。
搜索框输入“戴怀”。
等待加载的圆圈转了几秒,头像跳出来——戴怀站在国外图书馆门前,穿一件深色大衣,手插在口袋里,笑得很淡。背景是秋日的黄叶,安静,疏离,却又带着某种难以言说的深情。
白枭点进主页。
最新一条动态是今天发的,一张照片:樱花树下,阳光透过花枝洒在他肩上。他低头看着镜头,眼神温和,配文只有六个字:**回来,见想见的人**。
白枭盯着那行字,指尖发凉。
“见想见的人”。
不是“朋友”,不是“同学”,是“想见的人”。
他放大照片,想看看背景里有没有别人。角落里有一张长椅,上面放着一本书。封面是深蓝色,印着一行小字。他放大,再放大。
《雪国》。
川端康成。
白鸟最爱的书。他书架最上层那本,翻得页角都卷了,还舍不得换。
白枭猛地合上手机,呼吸急促,像是被人扼住了喉咙。
不是巧合。
戴怀知道白鸟喜欢这本书。他知道。所以他带回来了,放在照片里,像一种无声的宣告。
他回来了。他想见的人,是他。
白枭坐在教室靠窗的位置,手指一遍遍刷新页面,又一遍遍退出。窗外天色渐暗,夕阳沉进楼群背后,天空由橙红转为深紫。教室里空了,只剩他一个人。桌椅整齐排列,黑板上还留着上午的数学题,粉笔灰落在讲台上,像一层薄雪。
他不想回家。
不敢面对白鸟。
怕自己一张嘴,就把所有情绪都倒出来。怕自己问出那句——“你还记得他吗?”
可他又怕,白鸟真的已经忘了。
放学铃响过半小时,走廊终于安静下来。突然,教室门被“砰”地推开,卡卡背着画板冲进来,手里拎着两瓶冰镇汽水,瓶身挂着水珠。
“就知道你在这儿。”他把一瓶汽水丢过来,白枭没接,瓶子砸在桌上,滚了半圈,停在笔记本边。
卡卡拉开椅子坐下,歪头看他:“你从昨天开始就不对劲。眼底发青,坐姿像根绷紧的弦,手机看了八百遍——别装了,我知道你在看谁。”
白枭低头,手指无意识摩挲着汽水瓶身的水珠:“我没……”
“戴怀返校新闻全校都知道了。”卡卡打断他,声音不高,却像刀子,“除了你哥,谁会特意去加你?谁会写‘我是你哥的过去’?”
白枭猛地抬头,眼眶发红:“你怎么知道备注?”
卡卡冷笑:“平菇告诉我的。他说你哥那天晚上差点没挺过来,你还不信?你现在这副样子,比他还惨。”
白枭喉咙发紧,说不出话。
卡卡盯着他,语气忽然软了点:“你哥早放下了,真正在挣扎的是你。”
“放下?”白枭声音骤然拔高,像是被刺了一下,“你也觉得他放下了是吗!”
他站起来,椅子在地面刮出刺耳的声响。
“可他那天晚上差点死了!”他吼出来,声音发抖,“就因为这个人说‘没有未来’!你说他放下了?!”
卡卡没动,静静看着他。
“我怕……”白枭喘着气,声音低下来,却更抖,“我怕他回头……我怕他看见那个人,又想起从前……我怕他忘了我现在是谁……”
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他不想掉,可控制不住。
“我怕……”他低头,手指深深掐进掌心,声音碎得像风里的纸片,“我再也抓不住他了……”
眼泪终于落下来,砸在桌面上,洇开一小片湿痕。
他不是弟弟了。至少这一刻,他不是。
他是爱着白鸟的人。是怕失去他的人。是哪怕知道不该,也想把他留在身边的人。
卡卡没说话。
他从画板里抽出一张素描,轻轻放在桌上。
白枭低头看。
画面很静。
白鸟坐在他房间的床边,月光从窗外照进来,落在熟睡的少年脸上。白枭在画里蜷着身子,被子盖到胸口。白鸟低头看着他,手指轻轻抚过被角,动作极轻,像是怕惊醒他。他的眼神——不是哥哥看弟弟的眼神。是眷恋,是克制,是藏不住的心疼,是恨不得把这一刻刻进骨血的贪恋。
画角有一行小字:**他看你的时候,像在看整个世界的光**。
白枭手指颤抖,轻轻抚上画中白鸟的脸。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哥哥。
不是高冷,不是疏离,不是“无关的人”。是爱。
是爱到不敢碰,爱到只能在深夜偷偷凝视,爱到宁愿自己疼,也不愿他皱一下眉。
他喉咙发紧,像是被什么堵住,喘不上气。
原来……他也痛。
原来他也怕失去。
原来他早就在了,只是他不敢信。
手机突然震动。
他低头。
屏幕亮起。
【新好友申请】
昵称:戴怀
备注:我是你哥的过去
教室灯光忽明忽暗,像是老旧电路承受不住情绪的重量。窗外夜色已深,远处教学楼的灯一盏盏熄灭,只剩几扇窗户还亮着,像黑暗中的眼睛。
白枭盯着屏幕。
手指悬在“通过”上方,微微颤抖。
他想起天台上的风,想起白鸟说“是你高三那年冬天……自己划的”时的声音。
想起卡卡的画,想起那句“他看你的时候,像在看整个世界的光”。
想起戴怀无名指上的银戒,想起他那句“回来,见想见的人”。
拒绝,是骗自己他还只是哥哥。
通过,是承认——我要和他抢人。
指尖距屏幕仅一毫米,未落。
窗外远处,教学楼顶的风铃被夜风吹动,轻响一声,像一声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