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祭坛前的抉择

晶体散发的乳白色光芒，在绝对的寂静中，仿佛拥有了重量。

它流淌过王大河苍白的面庞，流过他破烂作战服下隐约可见的、不自然地微微起伏的胸膛；它漫过石台粗糙的表面，如水银般浸润到周围那些怪物的躯壳上，在那些狰狞的甲壳、滑腻的表皮、蠕动的触须上镀上一层柔和却诡异的微光。

时间在这里被拉长了。每一秒都像一滴缓慢凝结的冰水，滴落在三人心头。

“还……活着吗？”石头的声音压得极低，颤抖着，眼睛死死盯着王大河。

陈实没有立刻回答。他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自己手臂上那激烈脉动的纹路，与祭坛晶体散发的能量场之间，那种深切的、几乎要将他拖拽过去的共鸣上。不是疼痛，而是一种……饥饿感。仿佛干涸的土地渴求雨水，又像是迷失的孩子终于嗅到了家园的气息。这感觉让他心惊，也让他看到了一丝微弱的可能性。

“活着。”刘老栓先开口了，猎人的眼睛锐利如鹰，捕捉着最细微的生命迹象。“胸口有起伏，虽然很弱。手指……你们看他的右手，握刀的手指，刚才是不是动了一下？”

陈实凝神看去。王大河紧握猎刀刀柄的右手，覆盖着血污和尘土，食指的指尖似乎真的……极其轻微地抽搐了半下。不是死后的神经反射，更像是一种无意识的、因外界刺激（或许是他们的到来？或许是晶体的变化？）而产生的细微反应。

希望的火苗猛地蹿高了一截，但立刻被周围那些沉默的“守护者”泼上了一桶冰水。

“怎么救？”石头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声音干涩。他端枪的手稳如磐石，但额角的冷汗出卖了他内心的惊涛骇浪。“十……不，十二只。两只大的，光那触须就比我胳膊粗。我们子弹打光，估计也杀不完。”

硬闯是自杀。惊动任何一只，都可能引发连锁反应。这些怪物现在看似沉睡，但谁知道那层乳白色的光膜有多脆弱？

陈实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强迫自己从那强烈的共鸣感中抽离一丝理智。他观察着晶体的光芒，发现它并非完全恒定。光芒的强弱，以极其缓慢的节奏微微脉动着，如同……心跳。每一次微弱的“收缩”，那些蚀生兽躯体的起伏似乎就更明显一点；每一次“舒张”，它们则陷入更深沉的静止。

这晶体，在主动调节这里的“场”！它压制着蚀生兽，保护着王大河，但同时，它自身的能量似乎也在循环、消耗。

“那块石头是关键。”陈实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他指向穹顶的晶体，“它散发出的能量，和我们之前遭遇的‘蚀’污染完全不同。更接近……我身上的‘深根’印记。它在压制这些怪物。”

“你的意思是……”刘老栓眼神一闪，“你能跟那石头……说上话？”他用了个朴素的比喻，却直指核心。

“不是说话。”陈实盯着晶体，感受着手臂上越来越强烈的牵引力，“是共鸣。我的印记，对它的能量有反应。也许……我可以尝试影响它，哪怕只是很短暂地，让它的压制效果更强一些，或者……制造一个缺口。”

这是一个极其危险的假设。他的“深根”印记至今为止的表现都充满未知和不可控。在风吼涧，它曾被动地预警、感应，甚至引动了污染源的狂暴。主动去“共鸣”一个显然更为古老、可能负载着未知协议的能量源？后果无法预料。

“太冒险了，陈顾问！”石头急道，“万一你弄巧成拙，把那些东西全惊醒了怎么办？或者那石头……”他看了一眼散发着柔和光芒的晶体，“……它万一对你不‘友好’呢？”

陈实何尝不知。但他看着石台上生死未卜的王大河，看着周围这绝境，再想到外面那个正在被污染吞噬的世界，以及可能隐藏在雨林深处的更大阴谋……他们没有选择。

“我们没有时间，也没有退路了。”陈实的声音低沉而坚定，“刘叔，石头，我需要你们做好准备。一旦我尝试接触晶体，无论发生什么，你们的任务只有一个：以最快速度冲上去，把大河拖下来，然后头也不回地往外跑。不要管我。”

“陈顾问！”石头眼睛红了。

“这是命令。”陈实打断他，目光扫过两人，“如果我的尝试失败了，或者我……失去了行动能力，不要试图救援。救出大河，把这里的情报带回去，比什么都重要。明白吗？”

刘老栓深深看了陈实一眼，那眼神里有担忧，有挣扎，但最终化为猎人执行任务时的决绝。他重重点头：“明白了。石头，检查绳索，准备冲刺路线。避开左边那只大个的触须范围，从石台右侧上去，拖下来走我们进来的原路。动作要快，要轻，但关键时刻，可以舍弃一切‘轻’。”

石头咬着牙，最终也狠狠点了下头，开始默默检查装备，调整呼吸，目光如尺，丈量着从藏身处到石台那不足二十米，却布满“地雷”的距离。

陈实最后看了一眼同伴，深吸一口气，将心中所有杂念排除。他缓缓从藏身的岩柱后走出，脚步放得极轻，每一步都仿佛踩在绷紧的钢丝上。他的目光锁定穹顶的晶体，手臂上的纹路随着他的靠近，光芒越来越盛，从皮肤下透出淡金色的微光，与晶体的乳白色光晕相互映照，竟产生了一种奇异的和谐感。

距离祭坛还有五米。三米。

一只趴在石台边缘、形如巨型穿山甲的蚀生兽，鼻翼旁的触须似乎感应到了什么，微微颤动了一下。

陈实立刻停下，屏住呼吸。几秒钟后，那触须恢复静止。

他继续靠近，终于来到石台正下方，王大河的脚边。从这个角度，他能更清楚地看到王大河的状况——面容消瘦，眼眶深陷，嘴唇干裂，但确实还有微弱的呼吸。他的作战服有多处撕裂，露出下面已经结痂或仍在缓慢渗血的伤口，但这些伤口周围，并没有明显的、属于“蚀”污染的溃烂或异变痕迹。晶体的光芒似乎真的在保护他，甚至在……缓慢地净化或隔绝着什么。

陈实抬头，看向那近在咫尺的晶体。它悬浮（或者说被镶嵌）在穹顶一个天然凹槽中，内部星云般的物质流转速度似乎加快了一丝。一股温和但不容抗拒的“注视感”笼罩了他。不是来自晶体，更像是通过晶体，从这片遗迹更深处，从那些沉睡的岩石和地脉中投来的、跨越了无尽时光的“审视”。

没有时间犹豫了。

陈实伸出右手，手掌向上，缓缓探向晶体垂落的光芒边缘。他没有直接触摸晶体本体，那样太不可控。他选择了接触那有实质感的能量光晕。

指尖接触的刹那——

轰！

不是声音的轰鸣，是意识的洪流。

陈实的视野被无穷无尽的光与影淹没。不再是简单的上古战争碎片，而是海量的、结构化的信息流，如同决堤的江河，冲入他的脑海！

他“看”到了这片山脉在亿万年前的隆起，看到了地下纵横交错的能量脉络（“深根”系统的物理基础）被智慧生命发现、理解、并最终编织成一张笼罩大地的守护网络。他看到网络节点（就像这里）如星辰般亮起，调节气候，平衡生态，疏导着来自地心深处某种狂暴的原始能量（那是“蚀”的雏形？还是另一种东西？）。

然后，是灾难。并非外敌入侵，更像是系统本身的“过载”或“错误”。某个核心节点的崩溃，引发了连锁反应。狂暴的地脉能量失去疏导，与某种……来自更深、更冷寂之地的“虚无” 结合、变异，成为了具有侵蚀和扭曲生命本质特性的“蚀”污染。古老的守护者们拼死修复、隔离，将大部分污染源头封印、放逐到地壳深处或特定的异空间，但代价惨重，文明陨落，只留下这些沉默的遗迹和残缺的协议。

而这块晶体……它是一个“封印调节器”兼“生命维持单元”。它镇压着此地下方一个微型的、可能因上古封印松动而重新渗出的“蚀”泄露点（难怪北沟污染如此严重！），同时，它遵循着古老的协议——优先保存未受污染的智慧生命样本。

王大河跌入这里时，身体尚未被“蚀”深度污染（或许得益于他强悍的体质和某种幸运），晶体检测到了符合条件的生命信号，启动了保护协议。而那些被外界污染异化的蚀生兽，则被晶体的能量场吸引、压制在此。晶体在利用它们的生命能量（以一种缓慢抽取的方式）来维持自身的运转和对王大河的保护！这是一种残酷的平衡：蚀生兽既是威胁，也是“电池”。

信息洪流中还夹杂着无数破碎的指令、日志、警告……陈实勉强捕捉到几个关键片段：

【协议7-C：检测到纯净生命体征，启动‘摇篮’协议。】

【警告：本地‘蚀’浓度持续上升，封印完整性73%……65%……】

【能量预算不足。启用次级能源（生物质转化）。转化效率低下，预计维持时间：173标准周期（约合外界5个月？）。】

【检测到高层级‘深根’协议持有者（残缺）接近……进行身份验证……错误……权限模糊……尝试建立低等级共鸣链接……】

就是现在！

陈实在信息洪流的冲击中，拼命抓住那一丝“低等级共鸣链接”建立的感觉。他没有试图去掌控晶体（那远远超出他的能力），而是将自己所有的意念，聚焦成一个最简单、最强烈的请求：

【加强压制！给我们十秒钟！十秒！】

他将这个意念，连同手臂印记中涌出的所有能量（那能量此刻与晶体能量水乳交融），一起“推”向了晶体核心。

穹顶的晶体，骤然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炽烈光芒！

乳白色的光晕瞬间变得如同实质的水银，倾泻而下，将整个祭坛笼罩在内。那光芒强烈却不刺眼，反而带着一种绝对的、令人窒息的静滞力量。

效果立竿见影！

所有蚀生兽，包括那两只最庞大的个体，躯体猛地一僵，随后像是被抽掉了所有力量，彻底瘫软下去。它们眼睛（感知器官）中最后一点微弱的光泽熄灭了，躯体的起伏完全停止，仿佛瞬间变成了栩栩如生的石雕。甚至连它们体表分泌的粘液，都停止了流动。

就是现在！

“动手！”陈实嘶声吼道，他自己也被那强烈的共鸣反冲得头晕目眩，几乎站立不稳，但他死死撑住了。

刘老栓和石头如同早已绷紧的弩箭，激射而出！他们的动作快如鬼魅，却又在极致的速度中保持着惊人的精准，绕过那些僵直的怪物躯体，瞬间扑到石台边。

刘老栓一把抓住王大河的肩膀和腰带，低喝一声，竟将那魁梧的身躯直接扛上了肩！石头在旁边护卫，警惕地扫视着周围仿佛时间静止的兽群。

“走！”刘老栓毫不停留，扛着王大河转身就向甬道口冲去。石头紧随其后，断后警戒。

陈实见状，心中稍定，也准备抽身后退。他知道这种强效压制不可能持久，晶体本身的能量储备恐怕经不起这样挥霍。

然而，就在他试图切断与晶体的共鸣链接时，异变陡生！

晶体内部，那星云般的物质旋转速度骤然失控，变得狂乱。一股尖锐的、充满警告意味的警报信息流强行闯入陈实的意识：

【警告！过度能量输出！封印稳定性急剧下降！本地‘蚀’源头活性上升！】

【检测到高价值生命样本移出‘摇篮’范围……保护协议冲突……】

【次级能源（生物质）链接强制中断……反噬风险……】

【建议：立即恢复样本，或提供替代稳定能源！否则预计在300秒内，本地封印将失效，‘蚀’涌出规模：预计为之前的370%！】

与此同时，失去了“生物质能源”（那些被深度压制的蚀生兽）支持的晶体，光芒开始剧烈地明灭闪烁，像电压不稳的灯泡。而随着晶体能量的不稳定，那些被绝对静滞的蚀生兽，躯体开始出现极其细微的、如同冰裂般的颤动！最可怕的是，祭坛下方的石板缝隙中，开始渗出一缕缕浓郁得化不开的、仿佛活物的粘稠黑气，那黑气与风吼涧的污染同源，却更加精纯、更加饥渴！

陈实脸色剧变。

他瞬间明白了。他们救人的行为，打破了这里维持了不知多久的、残酷而脆弱的平衡！晶体为了响应他的请求超负荷运转，现在即将崩溃，而它镇压的那个“蚀”泄露点，就要失控爆发了！

“快跑！不要回头！”陈实对着已经冲到甬道口的刘老栓和石头厉声大吼，“封印要破了！这里要塌了！往外跑！拼命跑！”

他话音未落，整个洞室开始剧烈震动！碎石和灰尘从穹顶簌簌落下。那些蚀生兽身上的“冰裂”颤动越来越明显，最先醒来的几只小型个体，已经睁开了猩红（或浑浊）的眼睛，发出了低沉而充满困惑与暴怒的嘶吼！

祭坛下方涌出的黑气如同喷发的泉眼，迅速弥漫开来，所过之处，连岩石都发出被腐蚀的“滋滋”声。

陈实最后看了一眼那明灭不定、仿佛在发出哀鸣的晶体，转身向着甬道亡命狂奔。身后，是苏醒的兽群咆哮，是封印破碎的轰鸣，是更为恐怖的污染狂潮即将喷涌而出的、令人灵魂战栗的预兆。

裂隙之下的古老遗迹，因他们的闯入和抉择，提前迎来了它的终末。而他们能否在这终末的毁灭浪潮席卷之前，逃出生天？

第九十章的核心冲突——拯救即惊醒，抉择即代价——在此刻展现得淋漓尽致。逃亡开始，更大的危机，已紧随其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