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毒圃与荆棘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望岳村却亮如白昼。

不是灯火，而是生化处理小组架设的临时照明设备发出的刺眼白光。白光笼罩下，村东头孙有福家巷口区域，以及后山老鹰崖下，都被划为红色警戒区，用双层塑料隔离膜和警戒线完全封锁。穿着厚重白色防护服、头戴防毒面具、背负喷雾装置的工作人员，正有条不紊地对地面、墙壁、空气进行着地毯式的消毒作业。刺鼻的消毒水气味，混合着还未散尽的硝烟味和淡淡的、令人不安的甜腻气息，弥漫在清冷的空气中。

村民们被要求暂时留在家中，紧闭门窗。联防队员和村干部穿着简易防护服（普通雨衣加自制面罩），挨家挨户分发紧急配给的瓶装水和压缩食品，安抚惊恐不安的村民，同时记录每个人的接触史和健康状况。

医疗点被临时改造成了检疫分流中心。所有曾在爆炸混乱期间外出、尤其是靠近过东头巷口的村民，都被分批带来接受初步的抽血和咽拭子检测。检测样本被迅速封装，由专人送往“黑石要塞”的生化实验室进行紧急分析。

林秀熬得双眼布满血丝，声音嘶哑，但依旧强打精神，通过村里的高音喇叭，一遍遍用尽可能平稳的语气，重复着“疑似工业污染物泄露”、“专业队伍正在处理”、“请大家配合居家隔离”、“物资充足，不必恐慌”。

王大河则带着没受伤的联防队员，在警戒区外围建立了第二道防线，荷枪实弹（这次不再是秘密），神情冷峻地巡视着。他们的存在，虽然让气氛更加肃杀，却也给惶惶不安的村民们带来了些许实感的安全感——至少，村里有了能拿枪保护他们的人。

陈实站在村委会议室的窗边，望着外面白茫茫的消毒区域和远处黑暗中沉默的山林。他没有参与具体的消杀和检疫工作，那些有专业的人去做。他的任务是思考，是判断，是应对那隐藏在“播种”行动之后的、更深的阴影。

“园丁”。

这个名字像一根冰冷的毒刺，扎在他的心头。

“播种者”是执行者，散布的是看得见、摸得着（虽然极其微小）的“种子”。而“园丁”，是培育者，是规划者，是隐藏在幕后的、掌控着整个“毒圃”脉络的元凶。

他（或他们）在哪里？在苍岚山脉深处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还是在城市里，以光鲜的身份作为掩护？他培育的，除了那些致命的孢子，还有什么？他的最终目的，是什么？

“铁砧”和老张已经带着俘虏和缴获的罐子，返回“黑石要塞”进行深度审讯和样本分析。临走前，“铁砧”告诉他，关于扩大联防队权限和装备的申请，委员会大概率会批准，但附带了极其严格的条件和监督程序。同时，“巡林者”测试平台将被临时部署在望岳村附近，作为快速反应和侦察支援力量，归陈实调用，但每次出动都需要向“黑石要塞”报备。

这算是一个积极的信号。但陈实知道，真正的考验，在于如何运用这有限的授权，去对抗那个神秘的“园丁”和他可能布下的、更加诡谲复杂的“毒圃”。

天亮时分，初步的消杀工作告一段落。生化处理小组的负责人（一位戴着眼镜、表情严肃的中年女性，代号“清道夫”）向陈实和林秀通报了初步结果：

“警戒区内地表和高频接触物表面，未发现活性孢子大规模残留。空气样本中也未检测到高浓度气溶胶。初步判断，由于罐体未被开启，直接播撒失败。但考虑到孢子的潜在附着性和气溶胶可能的微量扩散，建议对警戒区进行为期三天的封闭观察和二次消毒。所有曾进入警戒区的人员（包括你们联防队员），需要进行为期七天的医学观察。”

“村民的初步检测结果呢？”林秀急切地问。

“第一批样本结果还没出来，最快也要今晚。”“清道夫”推了推眼镜，“但从现场情况看，直接暴露风险较低。大家不必过度恐慌，但绝不能掉以轻心。隔离观察必须严格执行。”

陈实点点头：“我们全力配合。村里的隔离和物资保障，我们会安排好。”

送走“清道夫”，陈实和林秀、王大河又开了一个短会。

“隔离三天，观察七天……”林秀揉了揉太阳穴，“地里的活、工地的活……都得停。时间长了，我怕大家稳不住。”

“稳不住也得稳。”王大河独眼一瞪，“命重要还是活儿重要？谁要敢闹事，老子亲自去跟他‘讲道理’！”

“王叔说得对，安全第一。”陈实道，“但林书记的担忧也有道理。这样，隔离期间，联防队除了警戒，也组织起来，帮村民处理一些急事，比如喂养家畜、照顾老人孩子。另外，利用这个时间，组织村民在各自家里，通过广播和发放手册，学习更系统的防灾防疫知识。把危机变成一次强化的安全教育课。”

林秀眼睛一亮：“这个办法好！既能安抚人心，又能提升大家的意识！”

“另外，”陈实看向王大河，“王叔，联防队的训练不能停，但场地转到各家院子或者村委大院室内。重点进行室内近战、CQB（室内近距离战斗）、防化基础知识以及……情报识别训练。我们要让队员们学会，不仅能用枪，还要会用眼睛和脑子，去发现那些隐藏在普通人里的‘毒蛇’。”

“明白！”王大河重重点头，“那帮小子，经过昨晚，都憋着一股劲呢！”

安排好村里的事务，陈实回到自己经过消毒的小院。他打开加密平板，开始梳理现有的线索，尝试勾勒“园丁”的轮廓。

已知：

1. “园丁”是“播种者”的上线，策划了这次生物武器攻击。

2. 攻击使用了基因改造孢子，技术含量高，需要专业的生物实验室和研究人员。

3. 攻击计划周密，利用了爆炸、拦截、引导等多种手段配合，显示出良好的军事或准军事行动策划能力。

4. 目标明确指向望岳村人口聚集区，意图制造大规模感染和恐慌。

5. “暮光会”与境外势力有关联，能获取先进技术和资源。

那么，“园丁”可能具备的特征：拥有或能接触到高级生物实验室；具备军事或情报行动策划经验；对望岳村及“深根”系统有深入了解和强烈兴趣；可能隐藏在合法的科研机构、医药公司、甚至……体制内部？

范围依然太大。

他需要更具体的线索。那个金属罐的设计、材质、工艺？孢子的基因改造特征？俘虏的口供细节？还有，老鹰崖裂缝里那些箱子的来源？

他立刻联系了“琴师”，请求获取关于罐体和孢子分析的更详细技术报告，以及“黑石要塞”对俘虏的深度审讯摘要。

等待回复的间隙，他调出了“牧星人”之前绘制的周边威胁态势图，开始在上面添加新的标注。

昨晚的袭击，暴露了敌人至少三个行动小组：外围爆炸组（可能已撤离）、老鹰崖拦截组（被击退）、村内“引导播种”组（被抓获）。他们之间如何协调？通讯方式是什么？后勤支援点在哪里？

还有，那些孢子培养物，是在哪里生产的？运输路径是怎样的？山里是否还有其他的储存点或实验室？

一个个问号，如同毒圃中蔓延的荆棘，缠绕在他的脑海中。

下午，“琴师”发来了初步的补充信息：

罐体分析：外壳为特种铝合金，内部压力容器结构，喷口为定制微型气溶胶扩散器。外壳无任何生产标识，但材料分析和加工工艺指向国内某尖端材料研究所五年前的一批实验性产品，该批产品因“技术参数不达标”被销毁，但记录显示有少量样品“遗失”。正在追查流向。

孢子初步基因分析：基底为一种罕见的、源于C7区早期实验泄露的嗜神经性真菌孢子，经过多重基因编辑，增强了环境耐受性、人体附着力和潜伏期，并插入了可被特定频率电磁信号激活的“开关”基因片段。编辑手法专业，但部分序列特征与已知的、某个被国际监管机构警告过的境外私人生物科技公司的研究项目有相似之处。

俘虏口供（摘要）：五人互不认识，均通过加密网络接受指令和报酬。指令来自一个名为“苗圃”的匿名联络点，只提供任务步骤、接头方式和装备领取地点（分别在邻县两个不同的、无人看管的快递柜）。他们不知道上线是谁，也不知道孢子具体作用，只知道是“能让村里人得怪病的东西”。其中一个俘虏提到，在领取装备时，隐约听到快递柜附近有车辆声音，感觉像是……冷藏车。

冷藏车！运输和储存孢子培养物需要低温环境！

陈实立刻将这个线索记录下来。同时，罐体来源指向国内尖端研究所的“遗失”样品，孢子编辑技术与境外公司有关……这说明“园丁”很可能是一个内外勾结、资源整合能力极强的网络！

他再次审视地图。邻县……快递柜……冷藏车可能的行进路线……还有，能够进行复杂基因编辑的实验室所在地……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了地图上，苍岚山脉西北方向，那个被“钥匙”数据包标记的坐标之一——落鹰涧。

落鹰涧，地形复杂，人迹罕至，传闻中有许多深不见底的洞穴和地下暗河。早年间也有过小型国防工程的传闻……那里，会不会隐藏着“园丁”的实验室，或者培育“毒种”的苗圃？

这个猜测大胆，但并非毫无根据。落鹰涧距离望岳村不算太远，便于监控和行动；地形隐蔽，易于隐藏；如果是早期国防工程遗留的洞穴，内部空间和基础设施可能被改造利用；而且，它也是“钥匙”指向的地点之一，可能与“深根”系统存在某种未知关联，适合进行相关生物实验。

必须对落鹰涧进行侦察！

但眼下望岳村处于隔离状态，联防队需要镇守，他不能轻易离开。而且，落鹰涧情况不明，贸然深入风险极高。

他需要更准确的情报，也需要合适的时机和力量。

他将关于落鹰涧的猜测和侦察请求，整理成报告，发给了“琴师”和“铁砧”，建议“黑石要塞”动用高空侦察或特种侦察手段，对落鹰涧区域进行初步探查。

做完这一切，陈实感到一阵深深的疲惫，但精神却异常亢奋。与看不见的“园丁”和遍布荆棘的“毒圃”斗智斗勇，如同在黑暗的迷宫中追寻微光，每一步都充满未知与危险，却也让他那属于战士的血液，隐隐沸腾。

傍晚，夕阳的余晖艰难地穿透消毒水雾和仍未散尽的阴霾，给望岳村涂上了一层病态的金黄色。隔离还在继续，但村里的秩序基本恢复。广播里播放着舒缓的音乐和防疫知识，联防队员帮助村民送菜送药的身影随处可见。

陈实走到院子里，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颈。他看到赵小峰正坐在隔壁王大河家的门槛上，低头摆弄着那台微型战术电台，神情专注。

“小峰。”

“陈实哥！”赵小峰立刻站起来。

“电台用得怎么样？”

“基本操作都会了，加密通话也能用。”赵小峰有些兴奋，又有些后怕，“昨晚……多亏了它，还有‘巡林者’……”

“记住昨晚的教训，也记住昨晚的勇敢。”陈实看着他，“敌人很狡猾，也很凶狠。以后，你要学的、要担的，会更多。”

“我不怕！”赵小峰挺起胸膛，眼神清澈而坚定，“陈实哥，我想好了，我要跟着你，跟着王叔，把咱们村守住！不让那些坏蛋再得逞！”

陈实拍了拍他的肩膀，没有多说什么。

毒圃已现，荆棘丛生。

但在这片被毒雾威胁的土地上，新的种子——名为责任、勇气和守护的种子——也正在新一代年轻人的心中，悄然萌芽。

他们或许还不够强大，不够成熟。

但他们有根，有血性，更有不屈的意志。

而这，或许正是对抗那个隐藏在黑暗中的“园丁”，以及他所培育的一切邪恶，最根本、也最强大的力量。

夜色，再次降临。

隔离中的望岳村，灯火稀疏，却透着一种绷紧的、顽强的生命力。

而关于“园丁”和“毒圃”的暗战，才刚刚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