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夜色浓稠如墨，像化不开的砚台沉渍，宫墙飞檐的阴影层层叠叠压下来，那人便立在飞檐翘角的暗影里，骨节分明的指尖捻着一方羊脂玉牌，玉牌边缘刻着繁复的宫门纹章，正是执刃宫鸿羽的随身信物，冷白的玉光在月光下漾开一圈淡淡的晕，映得他垂落的眼睫都染了层霜色。他静立良久，目光斜斜掠过低处青石甬道上渐行渐远的人影，宫子羽半步不离黏着上官浅的那点执拗，像极了年少时撞了南墙也不回头的自己，眼底那抹深不见底的深意便又沉了沉，最终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足尖在瓦当处轻轻一点，身形便如墨烟般融入了更深的夜色，只留玉牌与石栏相触的“叮”一声轻响，细弱得像被晚风揉碎的枯叶，消散在凉飕飕的风里。

上官浅领着一众新妇走在青石甬道上，素色绣鞋碾过枯黄的梧桐叶，发出“咔嚓咔嚓”的细碎声响，在死寂的夜里格外刺耳。她脚步不停，脊背挺得如寒玉雕琢的孤峰，仿佛身后那些女子压抑的啜泣、瑟缩的惶恐，都只是拂过衣袂的浮尘，连半点波澜都掀不起来。直到行至一处雕花月门，她才缓缓停步，腕间银镯轻轻一晃，发出细弱的铃音，侧头时鬓边银流苏扫过下颌，瞥了眼跟上来的宫子羽——他膝盖处的玄色衣料被血渍洇透，暗红油迹在青石地上拖出浅浅一道痕，走起路来左腿微跛，却依旧像块甩不掉的磁石，固执地跟在她身后，活脱脱一只被主人抛弃又不肯离去的幼犬。

“宫子羽，”上官浅的声音依旧清冷，像碎冰撞在玉盘上，指尖漫不经心地划过月门上缠枝莲的雕花，指腹磨过冰凉的石纹，“你跟着我做什么？难不成还指望我谢你？”

宫子羽抬手挠了挠额角，指腹蹭下一片混着冷汗的灰尘，在脸上抹出几道灰黑的污痕，额角的青筋还因为先前的缠斗突突跳着。他憋了半晌，喉结滚了滚，才讷讷道：“我……我就是想看看你要带她们去哪，宫门里到处是宫远徵的人，犄角旮旯里都藏着他的毒针，不安全。”

上官浅闻言轻笑一声，那笑里带着几分讥诮，唇角勾起的弧度像淬了冰的月牙：“不安全？你连宫远徵一招都接不住，膝盖被踹得单膝跪地时，手掌在青石上磨出的血痕还没结痂，还敢说护着谁？”她顿了顿，指尖点了点宫子羽的胸口，力道不重却带着刺骨的凉，“宫子羽，别拿你的天真当勇气，在宫门里，心软只会送命。”

她说完，手腕一旋便要转身，腕间银镯却突然被人攥住。宫子羽的掌心粗糙，带着刚磨出的血痕和青石屑，指节因为用力绷得发白，力道却意外的稳，像铁钳似的扣着她的腕子，连银镯的铃音都被攥得戛然而止。

“可我不想你出事。”他的声音有点哑，目光落在她被攥住的手腕上，少年人的眼睛在月光下亮得惊人，像揉碎了的星子，里面没有宫门子弟惯有的算计与凉薄，只有纯粹到傻气的担忧。

上官浅的指尖猛地一僵，短刃的刀柄在袖中被她攥得发烫，侧头看他时，眼尾的桃花纹都凝了一瞬。她心头莫名一滞，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随即猛地回手，手腕用力一旋挣脱开他的手，指尖嫌恶地拂过被他攥过的地方，像是沾了什么脏东西，冷声道：“放手。我的事，不用你管。”

宫子羽看着她决绝的背影，手僵在半空，指缝里还留着她腕间银镯的微凉触感，心里像被块巨石堵着，闷得慌。他看着上官浅领着那些新妇走进前方的偏院，朱红院门“吱呀”一声合上，铜环撞在门上发出沉闷的响，将他的目光彻底隔绝在外。他站在原地，直到那扇朱门缩成眼底一个模糊的红点，才缓缓低下头，盯着自己带血的掌心，喉间滚了滚，轻轻说了句：“可我就是想管。”

偏院里，上官浅将新妇们安置在厢房，指尖替最前头的宋四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发，指尖的微凉让宋四瑟缩了一下。她收回手，转身时，却见窗棂外掠过一道黑影，像蝙蝠般贴在檐角，带起的疾风掀动了窗纱的一角。她眸光一凛，手腕翻折间，袖中短刃已滑入掌心，反手便将薄如蝉翼的刃身抵在窗沿，冷声道：“谁？”

黑影足尖点地，落在青石地面上悄无声息，缓缓抬脸时，露出一张青铜面具，面具上刻着狰狞的兽纹，眼洞处的暗光让人不寒而栗。他声音沙哑如砂纸摩擦，从面具后传出来，带着机械般的僵硬：“上官姑娘，执刃有令，让你速去暗阁见他。”

上官浅握着短刃的手指紧了紧，指腹磨过冰凉的刃身，眼底闪过一丝惊疑，随即又被一层冰雾覆住，她缓缓将短刃收回袖中，指尖拂过袖口的褶皱，将痕迹抚平，淡声道：“知道了。”

面具人躬身行礼，身形一矮，随即又化作黑影掠出窗外，只留下窗纱还在轻轻晃动。上官浅站在原地，望着窗外被风吹得摇曳的桂树枝影，指尖缓缓摩挲着短刃的刀柄，指腹划过刀柄上刻着的细小标记，眼底翻涌着复杂的光，像被石子搅乱的潭水。执刃突然召见，是为了宫远徵试药的事兴师问罪，还是……她潜入宫门的身份，已经被那个老谋深算的男人察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