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世书痴

大清光绪年间，河南彰德府有个叫陈墨的秀才，平日里最爱在野山寻些古碑残卷。这年秋，他去太行山脉深处探一座废弃古观，在坍塌的三清殿地砖下，挖出个涂了青漆的木匣，里面整整齐齐叠着三卷书——泛黄的《山海经》、绢面的《山河图洛书》，还有本线装的《南山录》。

陈墨抱着木匣连夜赶回破屋，就着油灯展卷。先看《山海经》，开篇“南山经之首曰鹊山”的字迹还清晰，可往后翻，却见每页空白处都有朱笔批注，“狌狌：状如猿，白耳，食之善走”“鹿蜀：文如豹，音如谣，食之宜子孙”，到后来竟写着“旋龟：鸟首虺尾，食之不聋，久服可涉水不溺”。他起初只当是古人臆想，可翻到“西山经”那卷，批注突然变了调：“烛龙：人面蛇身，赤身，食其肉可长生，某曾见之，在雁门之北”，墨迹里还掺着点点暗红，像极了血。

他又取《山河图洛书》，绢面上画着山川走势，可图中标记的“流波山”“青丘”旁，都用墨点标了方位，甚至写着“道光二十三年，曾有人见夔牛迹于东海之滨”；《南山录》更怪，里面记的全是“某年某月，某州某县见毕方飞过，三日后大旱”“某樵夫入山，食了形似狐的兽肉，竟能跳上三丈高树，半月后毛发尽落而亡”，末尾还夹着张残纸，写着“书中所载，非虚言，皆天地间真物，唯痴人不信耳”。

陈墨越看越心惊，他自幼读的是“子不语怪力乱神”，可这三本书里的文字、批注、图画，竟像有股魔力，让他忍不住去信。他想起幼时听村里老人说，太行山里有“食之能飞”的怪鸟，当时只当是戏言，如今对照《山海经》，竟与“讙”的描述分毫不差。

接下来几日，陈墨饭也不吃，觉也不睡，整日抱着三本书琢磨。他把《山海经》里“可食之”的条目一一抄录，对着《山河图洛书》找方位，甚至盘算着要去东海寻夔牛、去青丘找九尾狐。夜里做梦，全是书中的怪异生灵——长着三只眼睛的奇肱国人递给他一块兽肉，说吃了能长生；毕方鸟停在他肩头，翅膀的火光烫得他皮肤发疼；无支祁从淮河底探出头，问他要不要看锁链上的符咒。

他开始对着空屋说话，时而笑时而哭。邻居听见他屋里喊“腾云驾雾”“长生不老”，推门进去，只见他抱着《山海经》蜷缩在墙角，眼神涣散，嘴里反复念叨：“都是真的，他们说我痴，是他们不懂……那肉能长生，我要去找，去找……”

官府来人时，陈墨正拿着菜刀砍自家门板，说要“劈开山路，去寻烛龙”。差役把他按在地上，他还挣扎着喊：“书里写了！都能吃！吃了就能飞！你们别拦我！”最后，他被送进了城外的疯人院，三本书被当作“妖书”烧了。

疯人院里的陈墨，每日只做一件事——用指甲在墙上画《山海经》里的生灵，画完就对着墙哭：“我没疯，是书太真了……他们都不信，都不信……”风吹过疯人院的窗棂，像极了书页翻动的声响，而墙面上那些歪歪扭扭的图画，在月光下竟显得格外狰狞，仿佛下一秒，那些怪异的生灵就要从墙里走出来，问他要不要尝一口“能长生”的肉。

没人知道，陈墨疯的不是书里的怪诞，而是他突然撞破了“常识”与“真相”的鸿沟——当你坚信的“虚妄”全是真的，当“长生”“飞天”这些遥不可及的念想就在纸上写着，当你发现自己一辈子信奉的“理”全是错的，人便再也撑不住那点清明，只能跌进疯魔里，把“真”当成“幻”，把“幻”当成唯一的“真”。而那本被烧掉的《山海经》，终究成了大清年间，一个秀才留在世间的，最荒诞的执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