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场算不上愉快的摊牌之后,时叙白和裴宸树之间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平静。裴宸树选择"相信"时叙白,留了下来,像一个影子般悄无声息地存在于这座空旷的宅邸里。他不再用尖锐的言辞试探,也不再追问过去,只是变得愈发沉默寡言,像一只受惊后躲回壳里的蜗牛,小心翼翼地探出触角,感知着周遭的一切。
这几天,时叙白时常会在不经意间看到他。他或者蜷在客厅的沙发一角,抱着膝盖,目光空洞地望着窗外;或者在长长的走廊上缓步走过,听到时叙白的脚步声便会像被踩到尾巴的猫一样,猛地一颤,然后迅速低下头,贴着墙壁,为时叙白让出一条宽阔得有些可笑的道路。
裴宸树总是穿着宽大的衣物,仿佛想将自己瘦削的身体完全藏起来。那张苍白的脸愈发显得小,只有那双灰色的眼睛,在偶尔与时叙白对视的瞬间,会泄露出深不见底的恐惧,随即又像被火燎过一般,慌乱地移开。
这天午后,阳光正好。金色的光线穿过花园里那棵百年香樟的繁茂枝叶,在精心修剪过的草坪上投下斑驳陆离的光影。空气中弥漫着泥土和玫瑰的混合香气,温暖而慵懒。时叙白处理完上午的公务,端着一杯咖啡走到露台,一眼就看到了坐在花园角落里的裴宸树。
他坐在一张白色铁艺长椅上,手里捧着一本书,阳光温柔地洒落在他黑色的短发上,镀上一层浅金色的光晕。他看得专注,侧脸的线条在光影中显得格外柔和,那副安静的模样,竟让时叙白有一瞬间的恍惚,仿佛回到了很多年前,那个还未被仇恨与阴谋浸染的午后。
或许是时叙白的目光太过专注,裴宸树有所察觉地抬起头。四目相对,他先是一怔,身体下意识地紧绷起来,但这次,他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避开。他犹豫了几秒,薄薄的嘴唇翕动着,似乎在为什么问题而挣扎。
裴宸树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裴宸树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这片刻的宁静,又像怕惊扰了时叙白。
时叙白没有作声,只是微微颔首,示意他继续。
裴宸树白皙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书页粗糙的边缘,那是一个他紧张时惯有的小动作。他垂下眼帘,视线落在书页上,声音轻得像一阵风。
裴宸树我在国外的时候……
他顿住了,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再次抬起头时,那双灰色的眼眸里闪烁着一种时叙白看不懂的复杂情绪,像是混杂着期待、恐惧与一丝绝望的微光。
裴宸树你真的一次都没有想过我吗?哪怕……只是想确认我死了还是活着。
这个问题像一颗投入死水中的石子,瞬间打破了两人之间虚假的平静。这是他赤裸裸的试探,也是藏在他心底多年的,最真实的疑问。时叙白看着裴宸树眼中那点摇曳的微光,几乎能想象到,在那些不见天日的年岁里,他曾多少次在绝望中咀嚼着这个问题。
时叙白想过。
时叙白实话实说。
裴宸树的呼吸猛地一滞,似乎完全没料到时叙白会如此干脆地承认。那双漂亮的灰色眼睛里闪过一丝显而易见的慌乱,仿佛一个精心准备了防御工事的士兵,却发现敌人从一个意想不到的方向,轻而易举地突破了防线。他迅速垂下头,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遮住了所有的情绪。
裴宸树是吗?
他低声呢喃,沉默了片刻,唇边忽然勾起一抹极淡的、满是自嘲的笑意。那笑声很轻,却像一根针,扎在时叙白迟来的愧疚上。他再次抬眸,这一次,目光笔直地刺向时叙白,那里面翻涌着被死死压抑的痛苦与恨意,像即将喷发的火山。
裴宸树那你想我的时候,是在后悔把我送走,还是在庆幸终于摆脱了我?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阳光依旧温暖,但裴宸树的问题却冰冷刺骨。
后悔吗?或许有。庆幸吗?也许。那些复杂而矛盾的情绪,早已在时叙白决定将他接回来的那一刻,就搅成了一团乱麻,连他自己都无法理清。
时叙白不知道。
时叙白选择了最诚实,也最残忍的回答。
裴宸树呵,不知道……
这几个字像一道无形的耳光,狠狠地抽在了裴宸树的脸上。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变得像他手中那本书的纸页一样苍白。他用力咬住下唇,似乎在用尽全身的力气,才没有让自己的情绪彻底失控。他缓缓地站起身,动作僵硬得像一个提线木偶,手里的书从膝上滑落,"啪"的一声掉在草地上,他也未曾察觉。
裴宸树也是,像你这样的人,怎么会在意我的死活。
裴宸树低低地笑着,声音里充满了绝望的凉意。
裴宸树那你现在把我接回来,到底有什么目的?别再跟我说什么不是你的意思,我不信!
面对裴宸树的激动,时叙白却感到一阵疲惫。这些反复的拉扯和试探,像一场永无止境的戏剧。时叙白弯下腰,捡起草地上的那本书,拍了拍上面沾染的草屑。
"嗯。"时叙白淡淡地应了一声,将书放回裴宸树冰冷的手中,不想和他做无谓的拉扯,只想让生活快点步入正轨。
裴宸树的指尖触到时叙白递来的书,像被灼热的金属烫到一般,微微颤抖了一下。他下意识地接过书,紧紧抱在胸前,仿佛那是什么可以保护他的盾牌。
时叙白你好点了,就来工作吧。
裴宸树工作……
时叙白以为他会拒绝,或者再次质问,但他没有。片刻之后,他抬起头,飞快地瞥了时叙白一眼,那一眼里,所有的激烈情绪都已褪去,只剩下一种认命般的空洞。
裴宸树好,我会去的。
这个回答,倒让时叙白有些意外。他看着他,试图从他那张毫无表情的脸上读出些什么,却一无所获。
裴宸树只是。
裴宸树我离开太久,很多事情都生疏了。你能不能……先带我熟悉一下?
时叙白我会找人带你。
时叙白干脆的回答。
听到时叙白的回答,裴宸树眼中的那点光亮瞬间黯淡了下去,快得像从未出现过。但他很好地掩饰了心底的失落与警惕,甚至还佯装出一副松了口气的样子。
裴宸树也好,有别人带我,我也不会太紧张。
裴宸树低头看着手中的书,翻动书页的动作显得有些僵硬,像是在掩饰内心的真实想法。
裴宸树那……我明天就开始吧。
他顿了顿,又抬起头,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犹豫着开口,声音越来越小,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裴宸树不过,我晚上睡觉还是会做噩梦,如果……如果我半夜惊醒,不会打扰到你吧?
时叙白看着他故作坚强,却又忍不住流露出脆弱的样子,心中那点烦躁竟被一丝微不可察的怜悯所取代。
时叙白不会。
裴宸树谢谢……
裴宸树得到时叙白的回应,立刻垂下眼眸,让人看不清神色。抱着书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他沉默了片刻,像是终于鼓起了全部的勇气,抬头看向时叙白。
裴宸树那我先回房间了,准备一下明天的工作。
裴宸树转身朝屋内走去,步伐缓慢而沉重,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那瘦削的背影在午后的阳光里,拉出一道长长的、孤独的影子。走到门口时,他突然停下,背对着时叙白,声音从门廊的阴影里传来,带着一丝迟疑。
裴宸树对了,我……我还是不太习惯那张床,晚上能不能给我加一床毯子?
时叙白嗯。
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后,时叙白端起已经冷掉的咖啡喝了一口,苦涩的味道在舌尖蔓延开来。噩梦,毯子……这些小小的、看似无理的要求,不过是他用来确认自己是否还"安全"的另一种方式。
入夜,时叙白让佣人找来一床崭新的羊绒毯,自己拿着送去了裴宸树的房间。站在他房门前,时叙白竟有片刻的迟疑。敲门的手抬起又放下,最终还是轻轻叩响了门板。
裴宸树请进。
里面传来裴宸树带着警惕的声音。
时叙白推门进去,裴宸树正坐在床边,听到开门声,立刻像受惊的兔子一样抬起头。看到是时叙白,他眼中的警惕瞬间化为恐惧,下意识地往床的内侧缩了缩。
时叙白没有说话,只是径直走过去,将手中的毯子递给他。
裴宸树谢……谢谢你。
裴宸树看着时叙白手中的毯子,眼神微闪,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
就在时叙白将毯子递到他面前,裴宸树伸手来接的瞬间,他的指尖"不小心"地碰到了时叙白的手背。那是一片惊人的冰凉,像一块刚从寒冬的河水里捞起的卵石。接触的瞬间,他仿佛被电流击中,猛地将手缩了回去,脸上瞬间露出惊慌失措的神情。
裴宸树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裴宸树我……我只是想拿毯子。
裴宸树的表演太过逼真,那份刻骨的恐惧,几乎让时叙白要以为是真的了。他看着他紧紧攥着衣角,身体微微发抖的样子,心中那点刚刚升起的怜悯,又被一种复杂的审视所取代。
时叙白何必这样,早点睡吧。
时叙白只是不想看他再表演下去。
说完,时叙白没有再看裴宸树,转身离开了他的房间,将那扇门轻轻带上,也隔绝了他所有的试探与表演。
门被轻轻合上的声音,像一个开关,瞬间切断了裴宸树脸上所有的表情。他望着那扇紧闭的门,方才还满是慌乱与恐惧的眼眸,一点点冷却、凝固,最后化为一片深不见底的冰湖。
他低声重复着这句话,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嘲讽的弧度。他缓缓站起身,走到门边,耳朵贴在冰凉的门板上,静静地听着外面的动静,直到确认那脚步声已经远去,他才轻轻地、没有发出一丝声响地将门反锁。
安全了。
裴宸树靠在门上,身体因为卸下了伪装而微微放松下来。他冷笑着,我倒是希望一切都如你所说的那么简单。
裴宸树的目光落在床上那床柔软的羊绒毯上。米白色的,看起来温暖又舒适。他走过去,坐下,修长的手指轻轻抚摸着毯子细腻的纹理。那上面,似乎还残留着那个人的体温和气息。
裴宸树让人带我熟悉工作?呵,是监视我吧。
他低声自语,眼神变得阴鸷。他拿起那本书,随意地扔到一边,他根本没看进去一个字,这不过是他用来接近那个人,观察那个人的道具。
他抚摸着身下柔软的床垫,这里的一切都太舒适了,舒适得让他感到恶心。他忘不了异国那间阴暗公寓里潮湿发霉的床垫,忘不了那些冰冷的、带着鄙夷的眼神,更忘不了那些人在他身上留下的、永远无法褪去的伤痕。
那些人说,这是你的意思,要我学会"安分"。这个声音又在裴宸树心里响起。
裴宸树的眼中燃起一簇冰冷的火焰。他不会安分的,永远不会。
他拿起那床毯子,紧紧地抱在怀里,将脸埋入其中。柔软的触感和淡淡的馨香包裹着他,却让他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他想,无论你耍什么手段,我都会让你付出代价的。
何必如此?
裴宸树在黑暗中无声地笑了,笑意却未达眼底。这句轻飘飘的劝慰,在他听来,不过是更深层次的伪装和警告。
裴宸树你现在的每一丝善意,都只会让我更加确定,你背后一定有更大的阴谋……
裴宸树抬起头,望向窗外被夜色笼罩的城市。明天,他将踏入那个人的商业帝国,那将是他的新战场。这场狩猎游戏,才刚刚进入最精彩的环节。他会耐心地,一点一点地,将那个人给予他的一切,百倍千倍地,奉还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