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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房的雨声(上)

暮雨断章

林暮雨从未如此认真地准备过一次见面。

周日清晨六点,天还未完全亮透,他就醒了。窗外的城市浸在灰蓝色的晨雾里,远方的楼宇轮廓模糊,像未干的水墨画。他躺在床上,听着自己的心跳,清晰而有力,每一下都像在倒数着与叶知秋约定的时间。

琴房见面已经过去两天。周五的黄昏,叶知秋在琴房弹奏《雨滴》,夕阳把她的侧影镀成金色,她说“明天可以给我看原稿吗”。周六一整天,林暮雨都坐在书桌前,面前摊着空白的稿纸,笔尖悬在纸上,却一个字也写不出来。

不是没有灵感。恰恰相反,灵感太多,像汛期的河流,汹涌地冲击着堤岸,反而让他不知该从哪里开闸放水。

第三十一篇。第一篇用真名的小说。

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那些藏在无数化名背后的心事,终于要走到阳光下。意味着“林穆”和“叶秋”、“王先生”和“赵小姐”、“郑同学”和“丘姑娘”……所有那些虚构的人物和情节,都要汇聚成两个真实的名字:林暮雨,叶知秋。

压力大得让他几乎窒息。

周日早晨七点,妈妈敲了敲门:“小雨,今天怎么起这么早?”

“有点事要写。”林暮雨从床上坐起来。

“早饭好了,有你爱吃的煎饺。”

餐桌上,爸爸在看早报,妈妈在给茉莉花剪枝。晨光从阳台照进来,在瓷砖地上投下菱形的光斑。这是林暮雨熟悉了十七年的早晨,平凡,温暖,安稳。但今天,这安稳中掺杂了一丝陌生的悸动——他要带着这个世界的温暖,去触碰另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妈,”他忽然开口,“如果……如果我想写一篇用真名的小说,可以吗?”

妈妈放下剪刀,看向他:“为什么这么问?”

“就是……有点怕。”

爸爸从报纸后抬起头:“怕什么?”

“怕写不好,怕被误解,怕……”林暮雨顿了顿,“怕太真实了,反而会失去什么。”

妈妈走过来,在他身边坐下,手上还沾着泥土的气息:“小雨,记得你第一次写作文吗?小学三年级,写《我的妈妈》。你写我开花店,写我手上总是有泥土,写我晚上累得在沙发上睡着。老师让你在班上朗读,有几个同学笑了,说‘你妈妈手脏脏的’。你回家哭了很久。”

林暮雨记得。那天他哭得眼睛红肿,说再也不要写真实的东西了。

“后来我对你说什么,还记得吗?”妈妈握住他的手,手掌粗糙温暖。

林暮雨点点头:“你说,真实的东西最有力量。手上的泥土是因为在种花,种花是为了让世界更美。那些笑你的同学,他们的妈妈手上可能涂着漂亮的指甲油,但你的妈妈手上,有生命的痕迹。”

“对,”妈妈微笑,“所以不要怕真实。真实可能会让你受伤,但也会让你扎根。一个人如果永远活在虚构里,就像无根的浮萍,看着漂亮,但一阵风就散了。”

爸爸合上报纸:“你妈妈说得对。而且,用真名写作,意味着你要对自己的每一个字负责。这是写作者最基本的勇气。”

林暮雨看着父母,心里那阵慌乱慢慢平静下来。是的,勇气。何老师说过,李通展示过,现在轮到他了。

早饭后,他回到房间,终于拿起了笔。

没有构思,没有大纲,只是让笔尖跟随内心的节奏,在纸页上流淌:

《第三十一场雨:琴房的黄昏》

作者:林暮雨

致:叶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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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第一次听见那琴声时,秋天已经深了。

琴房在旧教学楼的顶楼,窗外有两棵年迈的梧桐,叶子黄透了,在风里摇摇欲坠。他是循着声音找上去的——不是刻意寻找,而是那琴声像有形的丝线,从楼梯间垂下来,轻轻缠住他的脚步,把他往上拉。

门虚掩着。透过门缝,他看见一个女孩坐在钢琴前。夕阳从西窗斜射进来,把她的头发染成琥珀色,把钢琴漆面照得发亮,把空气中的尘埃变成了飞舞的金粉。

她弹的是肖邦的《雨滴》。标题曲,但此刻窗外并没有雨。只有光,无穷无尽的光,从玻璃窗涌进来,淹没了整个房间。

他站在门外,不敢推门,不敢呼吸,怕惊扰了这一刻。琴声像真正的雨滴,一颗一颗落下来,敲击着他的耳膜,然后渗入心里,在那里积成小小的水洼。

他曾写过三十场雨。写过江南梅雨,写过骤雨初歇,写过夜半的淅沥,写过清晨的蒙雾。但在听见这琴声之前,他从未真正理解什么是雨。

雨不是水,是时间。

雨不是声音,是寂静与喧哗之间那条模糊的边界。

雨不是落下,是升腾——从土地升向天空,从遗忘升向记忆,从孤独升向另一种更深的孤独。

女孩的手指在琴键上起伏,像飞鸟掠过水面,点起一圈圈涟漪。那些涟漪扩散开来,撞上墙壁,反弹回来,与其他涟漪交织,在空气里编织成看不见的网。

他忽然想起自己写过的所有雨的故事。那些在伞下相遇的人,那些在屋檐下躲雨的人,那些隔着雨幕对视的人……他们此刻仿佛都聚集到了这琴房外,和他一起静静地听着。原来所有的雨,都是为了导向这一刻——这一刻的琴声,这一刻的光,这一刻站在门外、心跳如鼓的少年。

一曲终了。

余音像烟,缓缓上升,在光束里盘旋,然后消散。

女孩的手悬在琴键上方,久久没有放下。她侧着头,看向窗外,脖颈的线条优美得像天鹅的颈。光在她脸上移动,照亮了睫毛,照亮了鼻尖,照亮了微微抿着的嘴唇。

他应该离开的。这显然是私密的时刻,他不该闯入。

但就在他准备转身时,女孩开口了,声音轻得像自言自语: ‘只有弹琴的时候,我不必是叶知秋。’

这句话像一颗石子,投入他心中的水洼,激起的涟漪久久不散。

他推开了门。

门轴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在空旷的琴房里显得格外响亮。女孩转过头,看见他,眼睛里闪过一丝惊讶,但很快平静下来,甚至浮现出浅浅的笑意——那个他曾在图书馆、在文学社、在校刊空白处想象过无数次的梨涡。

‘你来了。’她说。

仿佛他们早已约好,仿佛这场相遇是命中注定,仿佛那三十篇雨的故事,那三十天纸上的对话,都是为了铺垫这一刻——他站在琴房门口,她坐在钢琴前,中间隔着十步的距离,却比之前任何一个文字、任何一个铅笔批注都要接近。

‘我听见琴声。’他说。

‘是肖邦。’她说。

‘《雨滴》。’

她眼睛亮了一下:‘你知道?’

‘我查了。’他老实承认,‘周五听完后,我回去查了曲名。’

她笑了,这次笑出了声,声音清脆如风铃:‘诚实是美德,林暮雨同学。’

他走过去,在她旁边的琴凳上坐下。凳子是旧的,红绒面有些磨损,露出底下的木质。他们之间隔着一个人的距离,但在这个充满琴声余韵的空间里,这距离近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你为什么……’他开口,又停住。

‘为什么说那句话?’她替他说完,转头看向窗外。夕阳又下沉了一些,光的颜色从金黄变成了橘红,像熟透的柿子。‘因为这是真话。’

她顿了顿,手指无意识地划过琴键,发出几个零散的音符:‘叶知秋——这个名字意味着很多东西。叶氏集团的独生女,年级第一,学生会主席,何洛华老师的得意门生,妈妈眼中“应该成为”的样子。每一个场合,我都要扮演相应的角色。在董事会面前要沉稳,在学校里要优秀,在媒体前要得体,在妈妈面前要……要符合期待。’

她的声音很平静,但林暮雨听出了底下暗涌的疲惫。

‘但弹琴的时候,’她继续说,手指在琴键上落下一个和弦,‘我只是一个弹琴的人。音符不会要求我成为谁,钢琴不会期待我做什么,音乐本身就是目的。我可以是快乐的,可以是悲伤的,可以是愤怒的,可以是脆弱的——只要这情绪真实,它就能通过琴键表达出来。’

她转回头,看着他:‘你的写作,不也是这样吗?’

林暮雨愣住了。他从未从这个角度想过。

‘在文字里,你可以是任何人的造物主。’叶知秋轻声说,‘你可以决定谁相遇,谁分离,谁在雨中撑起伞,谁在屋檐下错过。现实中有太多不能控制的事,但在故事里,你有绝对的自由。’

‘可是我的故事里……’林暮雨低下头,‘总是有遗憾。’

‘因为遗憾真实。’叶知秋说,‘圆满是童话,遗憾才是人生。你诚实面对了这一点,所以你的故事才有重量。’

窗外传来鸽群飞过的声音,翅膀扑棱棱的,像远方的海浪。琴房里的光线又暗了一些,阴影从墙角蔓延开来,慢慢吞噬着地板上的光斑。

‘我可以……再弹一首吗?’叶知秋忽然问。

‘当然。’

‘你想听什么?’

林暮雨想了想:‘弹你想弹的。’

叶知秋点点头,双手重新放上琴键。这一次,她弹的不是肖邦,而是一首他从未听过的曲子。旋律简单,甚至有些稚拙,像孩子的歌谣,但底下流淌着一种深沉的哀伤。

她弹得很投入,闭上眼睛,身体随着旋律微微摇晃。光在她脸上移动,从额头到鼻梁,到嘴唇,到下颌,像一只温柔的手在抚摸。林暮雨看着她,忽然有一种强烈的冲动——他想把这一刻画下来。

不是用文字,文字太慢,追不上光移动的速度。他想用画笔,用线条和阴影,抓住这个瞬间:弹琴的女孩,窗外的暮色,空气中悬浮的尘埃,还有那从琴键里流淌出来的、无法命名的忧伤。

一曲终了,叶知秋睁开眼睛,发现林暮雨正看着她,眼神专注得让她有些不好意思。

‘怎么了?’她问。

‘我可以……画你吗?’林暮雨说,声音有些不确定,‘就现在,在这里。’

叶知秋怔住了。几秒钟的沉默后,她点点头:‘好。’

林暮雨从书包里掏出速写本和铅笔——他总是随身带着,这是美术老师培养的习惯。他翻开崭新的一页,笔尖悬在纸上,却迟迟没有落下。

‘我该……摆什么姿势?’叶知秋问,语气里有一丝罕见的紧张。

‘就像刚才那样,’林暮雨说,‘弹琴的样子,看窗外的样子,都可以。做你自己就好。’

叶知秋想了想,转回身,面对钢琴,但并没有弹奏。她只是坐在那里,双手轻轻放在腿上,侧着头,看向窗外。此刻窗外正是暮色最浓的时候,天空从橘红过渡到深紫,第一颗星星在远方亮起,微弱但坚定。

林暮雨开始画。

铅笔在纸上沙沙作响,这声音和刚才的琴声不同,更干燥,更实在,像春蚕食叶。他画得很专注,眉头微皱,嘴唇抿紧,整个人沉浸在创作的状态里。叶知秋从玻璃窗的倒影里看着他,看着他专注的侧脸,看着他移动的手,看着他偶尔抬头看她的眼神——那眼神不是在看“叶知秋”,而是在看光线,看轮廓,看明暗交界处那微妙的过渡。

原来被人这样看着,是这样奇妙的感受。不是审视,不是评判,而是纯粹的观察和记录。仿佛她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片风景,一道光,一阵风——某种自然的存在,值得被仔细观看,但无需被定义。

时间在铅笔的沙沙声中流逝。窗外的天色完全暗了下来,琴房里没有开灯,只有远处教学楼的灯光透进来,勾勒出两人的轮廓。

终于,林暮雨停下了笔。

‘画好了。’他说,声音有些哑。

叶知秋转过身:‘我可以看吗?’

林暮雨把速写本递过去,手指有些颤抖。这是第一次,他画真人,画一个具体的人,画一个对他来说如此重要的人。

叶知秋接过本子,借着窗外透进的微光,看清了纸上的画面。

她屏住了呼吸。

画中的她侧坐在钢琴前,但钢琴本身只是简单的几笔勾勒,重点全在她的侧影上。光线从右上方斜射下来,照亮了她的右半边脸,左半边则浸在阴影里,明暗交界处处理得极其柔和,像晨雾与晴空的边界。她的睫毛画得很细致,每一根都仿佛在颤动;嘴唇的线条简洁但准确,微微抿着,像有话要说却终究沉默。

最动人的是窗外。林暮雨没有画具体的景物,只用铅笔侧锋涂出了一片朦胧的灰调子,但在那灰调子里,隐约能看出雨丝——细密的、倾斜的雨丝,虽然窗外其实并没有下雨。雨丝与她的侧影重叠,有些穿过她的轮廓,仿佛她本身就在雨中,或者说,她本身就是一场雨。

右下角有一行小字:“十月某日黄昏,听叶知秋弹琴后作。林暮雨。”

叶知秋看了很久很久。久到林暮雨开始不安,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画砸了,是不是太冒昧了,是不是……

‘谢谢你。’她终于开口,声音很轻,轻得像怕惊扰画中的人,‘这是我收到的……最好的礼物。’

林暮雨松了口气,随即涌起一阵难以言喻的喜悦:‘你真的喜欢?’

‘不只是喜欢。’叶知秋抬起头,眼睛在昏暗的光线里亮晶晶的,‘你画出了……我自己都不知道的样子。’

她把速写本抱在胸前,像抱着什么珍贵的东西:‘我可以留着吗?’

‘当然,本来就是画给你的。’

‘那……’叶知秋咬了咬下唇,这是林暮雨第一次看到她做出这样孩子气的动作,‘你的第三十一篇呢?写好了吗?’

林暮雨从书包里拿出那份手稿。三页稿纸,密密麻麻写满了字,墨迹还未完全干透,在微光里泛着湿润的光泽。

‘写好了。’他说,‘但和之前的都不一样。’

叶知秋接过稿纸,却没有立刻看:‘哪里不一样?’

‘用了真名。’林暮雨说,‘而且……这可能是我写过最真实的东西。’

叶知秋点点头,小心翼翼地把稿纸夹进速写本里:‘我回家看。明天告诉你感想。’

‘好。’

琴房里彻底暗下来了,只有远处城市的灯火,透过窗户,在地板上投下模糊的光斑。两人坐在昏暗里,谁都没有动,谁都没有说要开灯,仿佛黑暗成了某种保护色,让他们可以说一些在光亮中不敢说的话。

‘林暮雨。’叶知秋忽然叫他的名字。

‘嗯?’

‘你知道为什么……我会回应你的故事吗?’

林暮雨摇摇头。

‘因为你的文字里,有一种罕见的耐心。’叶知秋说,声音在黑暗中显得格外清晰,‘你不急着要结局,不急着让主人公相爱,不急着给出答案。你允许故事按照自己的节奏展开,允许人物有犹豫、有退缩、有遗憾。在这个什么都追求“快”的时代,这种耐心……很珍贵。’

她顿了顿:‘我身边的一切都是计划好的。几点起床,几点练琴,几点学习,几点休息。未来也是计划好的——上哪所大学,读什么专业,毕业后进入集团哪个部门。甚至连交什么朋友,参加什么活动,都有无形的规划。’

‘但你的故事没有计划。’她的声音里有一丝羡慕,‘雨什么时候下,下多久,伞是什么颜色,相遇会不会发生……都是未知的。这种未知,对我来说,就像……就像呼吸到了一口自由的空气。’

林暮雨静静听着,心里涌起复杂的情绪。他从未想过,自己那些笨拙的文字,对叶知秋来说竟有这样的意义。

‘所以谢谢你,’叶知秋轻声说,‘谢谢你的三十场雨,谢谢你的耐心,谢谢你……把我当成一个普通的读者,而不是叶知秋。’

‘你本来就不只是叶知秋。’林暮雨说,声音在黑暗里显得格外坚定,‘你是会弹肖邦的人,是会里尔克诗的人,是会在校刊上写铅笔批注的人,是会在雨中共撑一把伞的人。这些都比“叶知秋”重要得多。’

沉默。

长久的沉默。

然后,林暮雨听见了很轻的、压抑的啜泣声。

他愣住了,手足无措:‘对、对不起,我说错话了吗?’

‘不,’叶知秋的声音带着鼻音,‘是你说得太对了。’

她深吸一口气,像是在平复情绪:‘从来没有人……这样对我说过。所有人都告诉我,你要做好叶知秋,你要对得起这个名字,对得起这个姓氏。但没有人告诉我,我也可以只是……一个喜欢弹琴、喜欢读诗、会在雨天发呆的普通女孩。’

林暮雨想说什么,却发现自己喉咙发紧,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只能伸出手,在黑暗中摸索着,碰到了叶知秋的手。她的手冰凉,微微颤抖。

他握住了那只手。

没有言语。在昏暗的琴房里,在窗外遥远的城市灯火中,少年少女就这样静静坐着,手握着手,像两棵在深秋里挨得很近的树,用沉默交换着温度,交换着那些无法用语言表达的理解。

不知过了多久,叶知秋的手机响了。铃声是简单的钢琴曲,但在寂静中显得格外突兀。

她松开手,接起电话:‘喂,妈……嗯,还在学校……马上出来。’

挂断电话,她站起身:‘我该走了。’

‘嗯。’

她收拾好东西,速写本抱在怀里,稿纸小心地夹在里面。走到门口时,她回过头:

‘明天见,林暮雨。’

‘明天见。’

门关上了。脚步声在走廊里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楼梯转角。

林暮雨独自坐在黑暗的琴房里,久久没有动。右手还残留着刚才握住她手的触感——冰凉,纤细,但真实得让人心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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