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星轨道,新土卫六居住站。
卡洛琳·沃什在机械臂的嗡鸣中醒来。
不是自然醒来,而是被右臂义肢内置的优先级警报震醒的——一种直接刺激神经的微小脉冲,专为紧急状况设计。
她上一次感受到这个,是七年前的火星轨道。
凌晨四点二十。
居住舱的模拟窗显示着土星环带冰冷的反光,像一道切割黑暗的锋利银边。
她坐起身,左手指尖按压着右肩与机械义体的接合处。
那里总有隐约的酸痛,医生说那是幻肢痛和神经接口疲劳的混合产物,无法治愈,只能适应。
她适应了七年。
警报来源:个人终端,加密通讯频道,优先级9——仅低于立即生命危险和军事入侵的级别。
发送者:林启渊。
名字附带一个简短的职务头衔:“月球冯·卡门观测站首席物理学家”。
无其他背景信息。
无共同联系人。
消息内容只有六个字:
“我需要你的帮助。”
卡洛琳盯着这行字看了十秒,然后关闭了屏幕。
她从储物格里抽出能量棒,撕开包装,机械右手精确地捏着塑料包装的边缘,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这是多年外交场合训练出的控制力——肢体语言比说出口的话更容易暴露意图。
咀嚼,吞咽,喝水。
她完成这套晨间程序后,才重新打开终端。
“系统,调取林启渊的完整档案。”
“非公开部分。”
她还有这个权限吗?理论上,自“木卫三事件”后,她的安全权限被降至三级,连访问民用深空飞行记录都需要申请。
但有些后门永远不会完全关闭,特别是当你曾为联合太空总署最敏感的外派任务工作过十二年。
档案弹了出来。
干净得可疑。
林启渊,三十八岁,理论物理学博士,专攻白洞辐射模型。
在月球观测站工作十一年,无违规记录,年度评估均为“优秀但缺乏协作精神”。
已婚,配偶苏泠(已故,七年前死于火星轨道空间站事故)。
无子女。
最近的论文是关于背景辐射各向异性的修正参数,被引次数:三次。
太普通了。
普通到像是精心设计的伪装。
但卡洛琳的目光在“配偶”一栏停留了五秒。
苏泠。
这个名字她听过。
不,不止听过。
她调出自己的任务日志,输入关键词:“七年前”,“火星轨道”,“外交调解”,“飞船事故”。
系统提示需要二级权限。
她绕开,直接访问本地缓存——她有一个习惯,把所有任务的关键信息离线保存。
物理存储盘藏在居住舱通风管道后的暗格里,七个,每个对应她职业生涯的一个阶段。
找到第三个存储盘。
插入。
日志文件在屏幕上展开。
七年前,她确实是火星轨道冲突的调解员之一,但那是在事故之后。
她的任务是安抚遇难者家属,协调赔偿,确保舆论不失控。
苏泠的名字在遇难者名单第十七位,标注是:“科研人员,参与‘深空聆听’项目”。
深空聆听。
那是苏泠生前的项目,一个寻找地外文明信号的边缘计划,经费常年不足,团队只有五个人。
事故发生后三个月,项目被永久关闭,所有数据归档封存。
封存级别:一级绝密。
卡洛琳的手指停住了。
一级绝密意味着只有地球联合议会常务委员会成员有权访问。
一个五人小项目的数据,为什么要如此高级别的保密?
她看向林启渊发来的信息。
发送时间:三小时前。
月球现在是“下午”,但观测站的工作时间表显示,林启渊的值班时段是地球时间凌晨一点到九点。
他在值班时发送了这条消息。
在他应该专心监测星空的时候。
卡洛琳调出实时通讯界面,输入回复,删除,重新输入。
最后发送:
“具体需求?”
她不给承诺,不表立场,只是询问。
这是外交官的本能——在了解全部筹码前,不露出自己的牌。
回复几乎是立刻到达:
“不能在开放频道讨论。我们需要见面。你能来月球吗?”
卡洛琳笑了,一声短促的、不带温度的笑。
她现在的职位是“深空资源评估局边缘站联络员”,办公地点在土卫六,无权申请跨星体内交通。
她的活动范围被限制在土星轨道圈内,这是“木卫三事件”后的隐形惩罚之一。
她回复:“我出不去。”
五秒后,新的信息:“我可以安排临时访问权限,以‘跨部门技术咨询’的名义。你有二十四小时决定。”
附件是一份待签署的电子邀请函,发送者是“月球冯·卡门观测站”,接收者是“深空资源评估局专家卡洛琳·沃什”,事由是“协助分析异常数据”。
邀请函的授权码是有效的——卡洛琳用她残存的权限验证了这一点。
林启渊不知用什么方法,绕开了常规审批流程。
这个人有背景。
或者,他手中的东西,让某些人愿意给他开绿灯。
卡洛琳站起身,机械臂的伺服电机发出轻微的吱呀声。
她走到模拟窗前,土星正缓慢滑出视野,留下冰冷的星空。
她曾相信星空是纯粹的,是物理规律的完美体现,直到她亲眼看见政治和谎言如何污染一切。
“木卫三事件”的细节在她脑中闪回:谈判桌上对方代表平静的脸,他承诺会遵守停火协议,三小时后,十七名地球科研人员死于“意外”的舱体泄漏。
她后来知道那不是意外,而是精心计算的清除行动,目的是获取他们手中的地质数据——数据指向木卫三冰层下可能存在的稀有元素矿脉。
她的调解失败了。
十七条人命成了她档案上永久的污点。
但更深的污点是:她早就察觉到对方的意图,却因为上级“维持关系优先”的指令,没有提前警告那些科研人员。
她选择了职业操守,而非人命。
右臂义肢突然传来一阵尖锐的幻痛。
医生说过,这种疼痛没有生理原因,是大脑对失去肢体的记忆性反应。
但她知道真相:那是愧疚的物理显形。
“我需要你的帮助。”
卡洛琳关掉终端,开始整理行李。
一个标准的旅行背包:两套衣服,个人卫生用品,七个加密存储盘,一把合法的振动刀(名义上是工具),还有苏泠的档案摘要——她刚刚打印了出来,纸质,无法远程追踪。
她不会立刻答应。但会做好准备。
在她收拾的时候,居住站的公共广播响了:“所有居民请注意,今天上午十点将进行轨道调整,重力模拟会有短暂波动,请勿惊慌。”
例行通告。
但卡洛琳看了眼时间:现在才凌晨四点四十五。
提前五小时通知?太早了。
她走到通讯面板前,调取居住站管理日志。
访问被拒绝,理由是“维护中”。
她切换到外部监控视角——通常可以看到对接港口的实时画面。
屏幕显示:“信号中断”。
不对劲。
卡洛琳从暗格里取出最小的那个存储盘,插进终端的物理接口。
里面是她七年前备份的应急协议:如果感觉到威胁,就发送特定频率的求救信号,接收方不是官方机构,而是一个代号“回声”的私人安全网络。
那是她在最后一次外派任务中建立的,成员都是像她一样,被体制辜负或抛弃的人。
她输入代码,但在按下发送前停住了。
林启渊的信息还停留在屏幕上。
一个陌生的科学家,在错误的时间,用错误的方式,向她求助。
而她现在怀疑自己的居住站可能被监控。
巧合?
她删除了求救代码。
从背包里拿出苏泠的档案纸页,在空白边缘写下几个词:
“深空聆听。一级绝密。苏泠。林启渊。”
然后她点燃纸张,看着火焰在小型气密焚化盒里吞没那些字。
灰烬冷却后,她将灰撒进水循环系统的废水口,它们会被分解成基本元素,不留痕迹。
做完这一切,她回复林启渊:
“接受邀请。给我行程码。”
回复几乎是即时的。
一个加密的行程文件传了过来,包含从土卫六到月球的转运船班次、对接权限,甚至还有临时通行证。船班在八小时后出发。
太快了。
这种级别的安排通常需要至少三天的审批。
卡洛琳没有追问。
她预订了船位,确认了行李限制,然后开始最后的检查。
机械臂的能源槽满格,神经接口稳定剂注射完毕,终端里所有敏感数据转移到了离线存储盘。
她看向模拟窗。
土星已经完全看不见了,只有群星在黑暗中闪烁。
其中有几颗“星”是人造空间站,有更多是遥远的太阳。
而在某个方向,两万光年之外,有一个叫L-7的白洞。
林启渊的专业领域。
卡洛琳忽然明白了连接点。
白洞。深空聆听项目。苏泠。一级绝密。
她调出星图,输入L-7的坐标。
屏幕显示,从地球看去,L-7正好位于火星轨道事故发生的天区方向。
误差角小于零点一度。
太精确了,不可能是巧合。
她的终端震动起来。
不是林启渊,而是一个未知号码,文字信息:
“建议重新考虑行程。有些门一旦打开,就关不上了。”
卡洛琳盯着这行字。
发送者使用了高级匿名协议,无法追踪。
但信息本身已经是足够的警告——有人知道林启渊的邀请,并且不赞成她接受。
她按下删除键,然后关闭终端。
凌晨五点十分。
离出发还有两小时五十分钟。
卡洛琳最后检查了一遍居住舱。
没有留下个人物品,没有便条,没有显示她去向的线索。
她将七个存储盘分散藏在身上和行李的夹层里。
振动刀放在最顺手的外袋。
出门前,她看了眼墙上挂着的勋章——那是她第一次成功调解后获得的“星际服务奖章”。
金属已经有些暗淡了。
她没有带走它。
气密门在她身后关闭。
走廊的灯光将她的影子拉长,投在冰冷的合金墙壁上。
机械臂的脚步声规律而沉重,像某种计数。
她不知道林启渊发现了什么。
她不知道谁在警告她。
她甚至不确定自己是否正在犯七年前同样的错误——在信息不全时做出选择。
但她知道一点:苏泠的事故被掩盖了,林启渊在深夜值班时发出求助,而她自己的居住站出现了异常监控迹象。
这三件事同时发生的概率,比一颗流星恰好击中这个走廊还要低。
所以这不是巧合。
这是回音。
七年前某个事件发出的信号,现在终于传到了能听见它的人耳中。
卡洛琳走向转运港口。
她的倒计时开始了。